那日晌午后,我正坐在怡红院廊下做针线,阳光暖融融的,让人有些懒怠。
忽见小丫头子们交头接耳,抿着嘴笑,问起来,才知是春燕从园子里回来,学说了柳堤上一段新鲜趣事。
据说莺儿编花篮编得正起劲,藕官和蕊官也围在一旁看得入迷。恰巧春燕走了过去,见了那精巧篮子,自是夸赞。
几个女孩儿说笑间,春燕便想起前事,拉着藕官到一边,低声问道:“藕官姐姐,前儿那事,你到底烧的什么纸?把我姨妈(指何婆子)气得了不得,本想告你一状,谁知反倒被宝二爷赖了他一身不是,回来跟我妈好一顿抱怨,说你们在外头这几年,不知积了什么雠恨,到如今还解不开?”
藕官听了,冷笑一声,那清亮的嗓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雠恨?我们能跟他们有什么雠恨!不过是他们自己贪心不足,反来怨我们罢了!莺儿姐姐在这儿,我也不怕说。你想想,我们在梨香院那二三年,吃的米,用的菜,哪一样不是经他们的手?别的东西不算,只这一项,不知让他们赚了多少家去,够他们合家子吃用不尽了!还有平日里借着给我们买东买西,不知又揩了多少油水在外头。我们但凡是支使他们做一点份内的事,他们就甩脸子,怨天怨地,仿佛我们欠了他们多少似的。你说说,这可还有半点良心?”
春燕听了,叹口气,她年纪虽小,心里却明白,悄声道:“那是我姨妈,我本不好向着外人说自家不是。可有时候,也真觉得没意思。怨不得宝二爷常说……”
她学着宝玉那日感慨的语调,“‘女孩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这话听着虽有些混,细想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在里头。别人我不知道,只看我妈和我姨妈这老姊妹两个,如今是越上年岁,越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早先在家时,常抱怨没个正经差事,没个进项。后来托赖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分在怡红院,家里不但省了我一个人的嚼用,每月还能落下四五百钱的盈余,就这,他们还常念叨不够。再后来,更好了,他们老姊妹俩一同被派到梨香院照看你们,藕官你认了我姨妈做干娘,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家里着实宽绰了不少。如今挪进园子里来,本该知足了,却还是贪心不足,只恨不得把天下的便宜都占尽才好。你说可笑不可笑?”
她顿了顿,接着道:“我姨妈刚为了烧纸的事和藕官你吵完,紧接着我妈为了洗头的事又和芳官闹起来。芳官想洗个头,我妈推三阻四,不肯给她好水。直到昨日发了月钱,推脱不过去了,才买了东西来,却先叫我洗。我想着,我自己又不是没钱;便真没钱,要洗时,不拘在袭人姐姐、晴雯姐姐、麝月姐姐她们任何一位跟前说一声,谁还不能行个方便?何必要借这个由头,沾这点光,没的叫人看轻了。所以我没洗。她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剩下的才叫芳官,芳官如何能不恼?果然就吵将起来。这还不算,后来见宝二爷要喝汤,她又忙不迭凑上去要吹汤,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真是……可笑死个人了。她一进来,我就悄悄告诉她这里的规矩,她偏不信,硬要充作懂行的,结果可不是自讨没趣?”
春燕说着,也有些无奈:“幸亏这园子里人多事杂,没人细细分记得清谁是谁的亲眷故旧,若都记得,只见我们一家子人整日里吵吵嚷嚷,成什么体统?”
她转头又对莺儿道:“莺儿姐姐,你这会子又在这里弄这个。可要仔细些,这一带地上的花草树木,如今都归我姑妈管着。她自从得了这管地的差事,比得了传世的基业还上心呢!每日起早贪黑,自己辛苦不算,还逼着我们这些小辈时时来盯着,生怕有人糟蹋了去。我又怕耽误了自己屋里的正经差事。如今她们老姑嫂两个,把这园角看得紧紧的,一根草都不许人乱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这许多嫩柳条,她们若即刻来了,仔细抱怨你。”
我听着小丫头们活灵活现的学舌,仿佛亲眼看见了柳堤上的情景。
只听那莺儿的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笑道:“别人乱折乱掐,自然使不得。独我掐些,却是无妨的。”
这话飘进我耳中,让我拈着针线的手不由得停了一停。
只听莺儿继续道:“自从园子里分了地基,定了规矩,各房每日都有分例。吃穿用度暂且不算,单说这花草玩物,谁管着哪一处,每日里就需得将各色时新折枝的花儿,送往各房姑娘并大丫头们屋里,或是插瓶,或是簪戴。这是我们宝姑娘亲口定下的例。”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透出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惟有我们蘅芜苑的宝姑娘,体恤下人,说了一句‘一概不用送,等我们要时,自然会和你们说’。可我们姑娘自从管了些事儿以来,何曾主动要过一次?所以我今儿便掐些,也不算坏了规矩,他们心里明白,也不好意思来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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