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的商队消失在西域方向的三个月后,一个风沙漫天的黄昏,朔方最西端的鹰扬寨烽火台,了望的士卒几乎被地平线上那蠕动的黑点迷惑——那不像商队,更像是一群从地狱爬回的幽灵。
只有不到三十人。
他们衣衫褴褛,几乎所有人都带着伤,嘴唇干裂出血痂,眼神却亮得骇人,如同荒漠里饿疯了的野狼。驮着货物的驼马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用树枝和破布勉强扎成的担架,上面躺着无法行走的同伴,以及一些用生命换来的、紧紧绑在身上的包裹。
为首之人,正是陈望。他左臂用脏污的布条吊着,脸颊上一道狰狞的新疤从额角划至下颌,皮肉外翻,但他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如同永不弯曲的战戟。
“开门!是陈校尉!陈校尉回来了!”了望塔上的士卒愣了片刻,随即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沉重的寨门缓缓开启,留守鹰扬寨的西路军主将胡煊闻讯,亲自冲了出来。当他看到这支几乎不成人形的队伍时,这位沙场猛将也瞬间红了眼眶。
“老陈!”胡煊一把扶住几乎要栽倒的陈望,触手之处,只觉得对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那骨架依旧坚硬如铁。
陈望咧开干裂的嘴唇,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显得有几分可怖,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胡……将军……幸不辱命……”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对身后残存的部下吼道:“兄弟们!我们回家了!把东西……抬上来!”
那些几乎油尽灯枯的汉子们,闻言竟又爆发出最后的气力,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染血的包裹抬到胡煊面前。包裹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卷绘制在粗糙羊皮上的地图,一些从未见过的植物种子,几块色彩奇异的矿石样本,以及几封盖着陌生印章的书信。
“此乃……通往疏勒、于阗的商路详图……沿途水脉、险关、部落势力……皆有标注……”陈望指着地图,手指微微颤抖,“这些种子,据当地人说耐旱高产……矿石……来自更西之地,匠人或可有用……书信……是疏勒城主与于阗镇守使的回复……愿与朔方……互通有无……”
他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压出来。胡煊看着这些用近三百条性命换来的“货物”,虎目含泪,重重拍着陈望的肩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遇沙暴……遭马贼……避河西巡骑……穿越死亡之海……”陈望眼神有些涣散,喃喃道,“三百弟兄……就剩这些了……张老三为了抢回地图,被流沙吞了……李狗子为了引开追兵,再也没回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身体一软,彻底昏死过去。
“军医!快叫军医!”胡煊咆哮着,亲自将陈望抱起,冲向寨内。幸存的二十多名“夜不收”精锐,在确认任务完成的这一刻,也纷纷力竭倒地,他们脸上带着回到人间的恍惚,以及深可见骨的疲惫。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朔阳。当林鹿看到胡煊八百里加急送回的、沾染着血污和陈望手印的简要报告,以及那份沉甸甸的西行成果清单时,他沉默了许久。
书房内,灯火摇曳。墨文渊、杜衡、周沁、郑媛媛、永宁公主等人皆在,气氛肃穆。
“三百锐士,归者不足三十……”林鹿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陈望重伤,生死未卜。此路,是用我朔方儿郎的骨血铺就。”
众人皆默然。成功的喜悦,被这惨重的代价冲得极淡。
“然,”林鹿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此路既通,我朔方便不再是困守之局!慕容岳的扼守,已去其七分威力!传令!”
他豁然起身:“不惜一切代价,救治陈望及所有归来将士!阵亡者,三倍抚恤,其子女由将军府抚养至成年!”
“命工曹、农曹,即刻研究带回的种子、矿石,评估其价值!”
“命裴文,立即着手组建官方商队,按照陈望绘制的地图及标注,筹备首次官方西行贸易,以丝绸、瓷器、茶叶,换取战马、良种、镔铁乃至西域匠人!”
“命暗羽卫,沿新商路建立情报节点,传递消息,护卫商队!”
一道道命令发出,整个朔方机器开始围绕着这条用生命换来的通道高效运转起来。悲伤被压在心底,转化为更强大的行动力。他们清楚,唯有让这条商路发挥出最大的价值,才对得起那两百七十名葬身大漠的英魂。
几天后,陈望在鹰扬寨军医的全力救治下苏醒过来。他得知林鹿的命令后,躺在病榻上,只对前来探望的胡煊说了一句:“值了。”
与此同时,北庭传来密报:许韦在一次“例行巡边”中,遭遇“大规模马贼袭击”,其所部“伤亡惨重”,许韦本人“下落不明”。
而同一天,一支风尘仆仆、人数多达数千的中原流民队伍,抵达了朔方边境的黑风峪。为首的几个士子,手持名帖,求见朔方长史杜衡,声称愿携众投效,共建“王道乐土”。
西行的星火已燃,虽代价惨重,却真正照亮了一条生路。北庭的将星终于坠落,不知将归于何处。而中原的鼎沸,正将更多的人才与民心,推向北方。
朔方的棋盘上,因陈望的归来,再次落下了关键数子,局势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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