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将鼻子凑近陶碗边缘,又迅速移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碗里是新井打上来的水,清澈依旧,但用干净的麻布条浸过、再晾干后,布条上却留下了一星半点几乎看不见的、淡黄色的痕迹。他将另一条浸过患者呕吐物稀释液的布条并排放在一起,对着油灯仔细比较。两条布条晾干后的颜色都呈现出一种极淡的、不正常的黄绿色,呕吐物那条颜色更深些,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又比铁锈更刺鼻的腥气。
他不懂现代化学,但早年读过些杂书,也随郎中辨识过草药矿物。这味道,这颜色……他记忆深处某本残破的《金石杂录》里,似乎有过模糊记载。
“主事人,”李茂的声音因为疲惫和紧张而有些沙哑,他将两只陶碗推向桌对面的杨熙和吴老倌,“水,和病人的呕物,以小法测之,皆呈异色,带腥气。寻常污秽或常见毒物,不应有此征象。依学生浅见,此恐非寻常泻痢之症,倒像是……金石之毒。”
“金石之毒?”杨熙的心一沉。最坏的猜测似乎正在被印证。
“学生不敢断言,只是猜测。”李茂谨慎道,“书中记载,某些矿穴深处,或有‘毒砂’、‘胆矾’之类伴生,其水苦涩,饮之伤人肺腑,致人吐泻、发热,重者昏迷。然此类毒物,多存于矿脉深处,罕见渗出地表,更罕有如此集中爆发……”
“如果水源地上方,恰好有此类矿脉露头,或者……被人为凿开、投入呢?”吴老倌声音低沉,说出了杨熙心中所想。
堂内一时寂静。油灯的光晕在李茂疲惫而严肃的脸上晃动。如果真是人为投毒,而且是通过污染地下水脉这种方式,那对方的狠毒和手段,就远超刘扒皮那种粗劣的溪水下毒了。这需要相当的地质知识和对幽谷水脉的了解。
“王石安……”吴老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杨熙没有立刻下结论。他需要更多证据。“李茂先生,能否更精确地判断是哪种毒物?有无解毒之法?”
李茂面露难色:“学生才疏学浅,仅凭古书残篇与气味色泽,实难断定具体为何物。至于解法……古方有载用绿豆、甘草、金银花等清热解毒,或可缓解轻症。若真是猛烈的金石之毒,则需对症的‘化毒’矿物或更复杂的方剂……学生实在无能为力。”他脸上充满了愧疚和无力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王石安请见。
杨熙与吴老倌交换了一个眼神。来得正好。
王石安走进来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他显然已经听说了谷中有人突发急病之事。“杨主事,吴老丈,李茂先生。”他拱手为礼,目光扫过桌上两只陶碗和布条,“听闻谷中多人染恙,老朽心中不安。未知可有效否?老朽于草药矿物略知一二,或可帮上一二微末之忙。”
他的姿态主动而诚恳,看不出丝毫作伪。
“有劳王师傅挂心。”杨熙脸上带着忧色,指了指陶碗,“正要请教师傅。新井水与患者呕物,李先生以土法试之,皆显异状,疑是……水中有毒,且似与金石有关。我等见识浅薄,正束手无策。”
他将发现和困惑和盘托出,既是请教,也是试探。
王石安闻言,神色更加凝重。他走到桌边,没有先去碰那碗水,而是先拿起那两条布条,凑到灯下,仔细端详颜色,又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嗅,随即眉头微蹙。接着,他才端起那碗井水,先观察色泽,再轻轻晃动,看水花和挂壁情况,最后才用指尖蘸了一点点,放在舌尖尝了尝——只是极其微小的一点,随即吐出,并用清水漱口。
整个过程专业而谨慎,完全符合一个经验丰富的匠作官对待可疑物质的态度。
“水质清澈,肉眼观之无异。”王石安放下碗,缓缓道,“但布条所显淡黄绿色,尤其呕物这条腥气明显……确非寻常秽物所致。老朽尝之,水味微涩,后喉间略有灼麻之感,虽然极淡……”他沉吟片刻,“李茂先生怀疑是金石之毒,不无道理。此等征象,倒让老朽想起一种东西——‘黄礜(yù)’。”
“黄矾?”李茂眼睛一亮,随即又迷惑,“可是,书中记载黄矾色黄,可入药,亦微毒,但其味酸涩,似乎……”
“非是药用之明矾。”王石安摇头,“乃是未经提炼的‘生矾石’或伴生矿,常杂有硫、砷等物,其毒甚烈,溶于水后无色或微黄,味涩而麻,误服则令人吐泻腹痛,发热烦躁。此物多见于……某些铜、铁矿脉之表层或裂隙之中。”
他的解释比李茂的猜测更具体,也更具指向性——矿脉!
“王师傅是说,新井之水脉,可能流经了含有此等毒物的矿层?”杨熙紧紧盯着王石安的脸。
“有此可能。”王石安点头,神色严肃,“地下水脉走向莫测,若上游山体确有此类矿藏,且因近期雨水、地动或……人为开凿等因素,导致矿层裂隙与水源连通,毒素渗入水中,便有可能。”他特意提到了“人为开凿”,似乎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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