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沉默的齿轮
伦敦的雨,不是水,是冰冷的液态时间。1994年3月,它从铅灰色的天穹倾泻而下,冲刷着苏格兰场厚重石墙上的煤烟渍,在狭窄街道的鹅卵石缝隙里汇成浑浊的细流。空气中弥漫着湿羊毛、柴油尾气,以及一种更深沉、来自泰晤士河淤泥的腥腐气息——如同这座帝国心脏缓慢渗出的陈血。
汤姆·布朗宁警督推开档案室厚重的橡木门,一股浓烈的、属于纸张和遗忘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陈年案卷特有的混合体:水解纤维素的微酸、油墨氧化后的苦涩、霉菌孢子的土腥,以及尘埃在密闭空间里酝酿出的、近乎实质的窒息感。惨白的荧光灯管在高耸的铁皮档案柜阵列上方嗡嗡作响,光线吝啬地洒落,在柜体间投下相互吞噬的深影,将这片由纸张和时间构筑的迷宫浸泡在一种墓穴般的幽暗里。
他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目标明确:编号 X-7-89——“金钥匙案”。四年尘封,被“敏感”、“未决”的标签粗暴覆盖,最终打入这遗忘之牢。卷宗硬壳封面冰冷沉重,带着受潮后的滑腻感。翻开,纸张边缘发黄卷曲,粘连在一起,每一次分离都带着亵渎般的谨慎。
照片上,代号“黑袍人”的尸体仰面躺在伦敦东区一条后巷的湿漉漉地面上,像一摊被雨水泡发的破布。法医报告冰冷的铅字描述着死因:氰化物急性中毒。一份早期证词被粗暴地钉在显眼位置——一个流浪汉声称死者倒下前听到一声“极其短促、尖锐的哨音,像金属摩擦”,随后死者身体僵直。这份证词被醒目的红墨水画上巨大问号,旁边潦草批注:“不可信,幻觉/臆想?已排除关联性”。
汤姆的指尖在批注上停留。流浪汉字迹里的惊恐几乎穿透纸背。他翻到关键的尸检报告部分。目光在记录死者生理特征和体内异物的章节反复搜寻。记忆不会错——四年前追查时,他亲眼瞥见过那段描述:死者曾接受肾脏移植手术,报告详细记录了疤痕的陈旧程度(约五年)和独特的“双排连续锁边缝合”方式。那是他怀疑死者身份并非普通流浪汉的核心依据。
然而现在,那几页纸,连同关于疤痕的所有描述,不翼而飞。只在装订线上,留下几道被暴力撕扯后参差不齐的纸茬,像一道无声嘲弄的伤口。有人来过。手法专业,目的精准——抹掉这条指向肾脏的线索。
一股寒意,比档案室的阴冷更甚,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仿佛能感觉到,在层层叠叠的档案架背后,在那些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注视着他翻动卷宗的手指。
他烦躁地合上卷宗,坚硬的封面在寂静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如同一个不祥的句点。起身走到档案室唯一的小窗前。窗外,泰晤士河像一条浑浊迟缓的灰色巨蟒,倒映着两岸模糊的灯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四年,“金钥匙”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接近,线索便如水银泻地,或被无形之手提前掐断。就像这消失的肾脏记录。
口袋里的寻呼机突然剧烈震动,尖锐的蜂鸣撕裂了死寂。屏幕亮起,一行冰冷文字:
“紧急:泰晤士河黑衣修士桥南岸码头,打捞可疑容器。速至。麦考林。”
麦考林。重案组组长。直接呼叫他这个刚从档案室爬出来的“麻烦人物”,事情绝不寻常。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汤姆的旧风衣上,噼啪作响。警车的蓝红顶灯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而警醒的光带,将黑衣修士桥南岸码头的混乱现场笼罩。
黄色的警戒带猎猎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河泥腥气、铁锈味、柴油味,以及一种更为陌生、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像医院消毒水,却又混合着一丝……淡淡的、令人隐隐作呕的甜腥。
汤姆亮出证件,弯腰钻过警戒带。脚下的泥地被雨水泡得稀烂。一个穿着明黄色防水服的疏浚船船员,脸色惨白如纸,靠着冰冷的码头铁桩剧烈干呕。
几米开外,靠近浑浊河水的泥泞滩涂上,一个长方形的金属箱半陷在那里,如同被遗忘的棺材。箱体覆盖着暗哑的灰绿色防锈漆,布满撞击凹痕和刮擦。箱盖已被撬开,歪斜地耷拉在一边。那股浓烈刺鼻的化学气味正是从这里汹涌而出。
戴上警员递来的乳胶手套,汤姆走向金属箱。越靠近,防腐药水的味道混合着一种更深沉、原始的腐败气息就越发浓烈。他屏住呼吸,探头看向箱内。
暗绿色的粘稠液体几乎填满箱体,浑浊如凝固的噩梦。液体表面漂浮着白色的絮状物。液体中,赫然浸泡着三具尸体。
三具成年男性尸体。肤色是水浸泡后特有的死白,皮肤浮肿呈现半透明质感,如同劣质蜡像。肢体以扭曲的姿态挤压在狭窄空间里。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们的右手——手腕处是齐整、利落的断口,仿佛被某种巨大而精准的切割工具瞬间斩断。断口处的肌肉组织和骨茬在浑浊液体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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