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铁锈味,混杂着江水特有的腥气。月光从破损的屋顶缝隙漏下来,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光柱中,尘埃缓缓浮动,像是某种古老的舞蹈。
程世杰就站在一束月光下,背对着陈霄,手里夹着一支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陈总来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轻微的回音。
陈霄停在门口,手按在腰后的枪柄上:“程特派员深夜相邀,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
程世杰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他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睛里有一种陈霄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某种决绝。
“陈总,请坐。”程世杰指了指旁边几个倒扣的木箱,“这里简陋,将就一下。”
陈霄走过去,但没有坐下:“不用了,站着说就好。”
程世杰也没有坚持,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陈总,您最近在查‘樱花屋’和地下通道的事,对吗?”
陈霄的瞳孔微微一缩,但脸上表情不变:“程特派员消息很灵通。”
“不是我消息灵通,”程世杰摇头,“是有人让我转告您——别查了。”
“谁?”
程世杰沉默了片刻,弹了弹烟灰:“陈总,您在重庆根基不稳,得罪的人已经够多了。孔家,CC系,军统内部某些人,还有日本人……如果再加上一个,您可能真的走不出重庆。”
陈霄盯着他:“所以程特派员今晚约我来,是替人传话,警告我收手?”
“不。”程世杰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一丝苦涩,“我是来告诉您,您查的方向是对的。”
这个转折来得突然。
陈霄的手依然按在枪柄上,但身体微微前倾:“什么意思?”
“‘樱花屋’那条线,确实通向兵工署。”程世杰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而且不止一条通道。据我所知,至少有三条:一条到材料研究所,一条到二十一厂的仓库区,还有一条……到俞大维署长的宿舍附近。”
陈霄的心跳加快了。
俞大维宿舍附近——这意味着,如果日本人愿意,他们可以随时潜入兵工署长的住处。
“你怎么知道这些?”陈霄问。
程世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陈霄:“打开看看。”
陈霄接过信封,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借着月光看了看。信封很普通,没有封口,里面是几张照片和一页纸。
他抽出照片。
第一张照片是在防空洞里拍的,画面上是两个人在交谈。光线很暗,只能看清轮廓,但其中一个人陈霄认得——是周明德。另一个穿着工装,背对着镜头,看不清脸。
第二张照片是在某个房间里拍的,桌子上摊开着一张地图。地图上用红笔标注了几个点:樱花屋、材料研究所、二十一厂、俞大维宿舍……还有几个陈霄不认识的地名。
第三张照片让陈霄的手微微一颤。
那是一张偷拍的照片,拍摄地点应该是在某个高档餐厅的包间里。照片上有三个人:左边是孔令侃,右边是一个穿西装的日本人,中间坐着的那个人……
是程世杰自己。
“这张照片,”程世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是三个月前拍的。那个日本人叫小野次郎,名义上是日本商社的代表,实际上是‘梅机关’的情报官。”
陈霄抬起头:“你和日本人……”
“见过几次,吃过几次饭,谈过几次‘生意’。”程世杰说得很平静,“孔先生让我去的。他说,有些生意,不得不做。”
“什么生意?”
“战略物资的交易。”程世杰的声音低了下去,“药品、钢材、铜材、汽油……日本人用黄金和外汇购买,孔家负责‘打通关节’,保证货物安全运出重庆。”
陈霄捏着照片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程世杰亲口说出来,那种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就像是有人把血淋淋的真相,直接摔在你面前。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陈霄问。
“因为我累了。”程世杰走到一束月光下,抬起头,望着屋顶破损处露出的夜空,“陈总,您知道吗?我年轻时在汉阳兵工厂,也是想为国家造武器、造机器,让这个国家强大起来。可是后来……”
他苦笑了一声:“后来我发现,造再多的武器,也抵不过人心的贪婪。前线将士在用血肉之躯抵挡敌人的炮火,后方却有人把造武器的材料卖给敌人。这算什么?这他妈的算什么?!”
最后一句,他是吼出来的。
声音在仓库里回荡,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陈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月光下,程世杰的眼角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是眼泪。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一个见惯了世态炎凉的特派员,居然会流泪。
“李国强是我杀的。”
程世杰忽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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