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气在符火的压制下如潮水般退去,却并未消散,而是凝成一片低垂的雾霭,盘踞在阁楼四角。
空气沉重得仿佛浸透了陈年雨水,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耳畔只剩下烛芯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像是时间在缓慢撕裂。
江阿孜被钉在半空,身体剧烈颤抖,长发间露出的一截苍白脸颊正不断抽搐,仿佛有无数记忆正从灵魂深处翻涌而出,撕开早已结痂的伤口。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触碰到自己冰冷的手臂时,竟感到一阵熟悉的刺痛——那是四十年前雨夜里,泥水渗进鞋缝、寒意顺着脚踝爬上的感觉。
晏玖站在原地,指尖仍夹着那张尚未打出的命牌,黑纹在灯影下泛着幽光,像某种沉睡的蛇鳞缓缓苏醒。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沉静,连瞳孔边缘那一圈淡淡的琥珀色都仿佛凝固不动。
“起卦。”她轻声说,声音不高,却如钟鸣穿破死寂。
三枚古铜钱自袖中滑落,在掌心轻轻一搓,便凌空飞旋而起,划出三道弧线,稳稳落于地板之上——背面向上,正面朝下,阴阳交错。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连尘埃都不再飘动,唯有铜钱边缘残留的体温在微弱地蒸腾,散发出一丝极淡的檀香与旧纸的气息。
晏玖俯身凝视卦象,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见的不只是命运轨迹,而是一场精心编织的献祭仪式:十八岁,天生命格贵重,紫微入命,本应执掌权柄、享尽荣华;却被至亲之人以“替命术”窃取气运,活生生炼成祭品,埋骨于教堂改建之地,胸口钉入圣器“玫瑰十字刃”,魂魄不得超生,永世困于怨念循环。
“……你是江家真正的长女。”晏玖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黑暗,“你母亲为了让你弟弟继承家族命格,在你十八岁生辰那夜,亲手将你推进献祭阵眼。”
话音落下的刹那,整座阁楼剧烈一震,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墙皮簌簌剥落,灰尘簌簌落下,在昏黄灯光中织成一道灰幕。
红衣阴灵猛然抬头,眼中怒焰暴涨,十指曲张欲扑,可脚步刚动,便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
她嘴唇颤抖,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声音:“谎……言……我是孤儿……他们养我……我只配烧火做饭……”
下一瞬,那身膨胀的怨气如同潮水倒灌,指甲迅速缩回指节,扭曲的颈骨咔咔复位,褴褛红衣之下,一个瘦弱少女的身影渐渐浮现——不再是索命恶鬼,而是一个被至亲推入深渊的牺牲者。
“不……不要说了……”江阿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四十年积压的委屈与不甘,“我不想听……我不信……我是被捡来的孤儿……他们说我是累赘……说我克死父母……”
她说着说着,语调越来越低,到最后竟蜷缩成一团,悬浮在半空中,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
泪水从她遮面的发丝间滚落,滴在虚空之中,竟化作点点荧光,悄然蒸发,留下一缕极淡的苦杏仁味,在鼻尖萦绕不去。
晏玖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共情——那种看透命运残酷后的沉默愤怒。
她缓缓上前一步,抬手解开盘扣,从内袋取出一块墨玉牌,其上刻着繁复星图,正是她师父亲传的“窥命镜”。
那玉牌触手温凉,表面浮现出细密裂纹,宛如星辰轨迹断裂又重组。
“你想知道真相吗?”她问。
江阿孜浑身一颤,没有回答。
“那就亲眼看看。”晏玖将玉牌高举,口中默念咒言。
刹那间,玉牌映出一道虚影:雨夜,教堂阁楼,一群身穿黑袍的人围成圆阵,中央跪着一名穿白裙的少女,双手被缚,眼中满是惊恐与不信。
雨水顺着屋檐砸落,溅起一圈圈涟漪,空气中弥漫着湿羊毛与焚香混合的气味。
一个女人缓缓走上前,摘下面纱——正是江母,脸上毫无悲痛,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
“以血换运,以命易命,吾女阿孜,献祭于此,魂归玫瑰十字之下,永镇家宅昌隆。”
匕首落下,银光一闪,贯穿心脏。
那一瞬,少女的尖叫被雷声吞没,唯有脚边一只小小的布鞋被雨水冲开,孤零零躺在泥泞中。
幻象戛然而止。
江阿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整个人从半空跌落,却被晏玖早有预料地伸手托住肩膀,缓缓落地。
她双膝一软,跪坐在地板上,抱紧自己,肩膀剧烈起伏,哭得像个再也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孩。
指尖抠进木板缝隙,触到的是粗糙与冰冷,却也恍惚摸到了童年床沿那道被她偷偷刻下的名字——**阿孜**。
三十年来,她每晚重复奔跑、尖叫、坠落,以为自己是个无人在意的孤魂野鬼。
可原来,她曾被人深爱过——至少在出生那一刻;也被人极致憎恶过——就在她拥有最多希望的那一夜。
晏玖蹲下身,与她平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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