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霜色未退,像一层薄薄的碎玉,铺满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天还未亮透,远处的钟楼刚隐隐传来第一声晨鸣,却被一阵急促如雷的马蹄声骤然撞破。那马蹄踏过结霜的路面,溅起细碎的冰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径直朝着柳学士府的方向奔来。
路人纷纷驻足避让,只见那匹神骏的乌骓马背上,端坐一名身着绯红官袍的宦官。他头戴乌纱,面色冷峻,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明黄的绫缎,那是只有圣旨才有的规制。马匹在柳学士府朱红色的大门前猛地刹住,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惊得府门前的石狮子仿佛都多了几分肃穆。
府内,柳执才刚洗漱完毕。他身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腰间束着简单的素色绸带,发间仅用一支木簪固定。昨夜为了整理赴任前可能用到的典籍,他挑灯至深夜,此刻袖口还沾着一点研墨的残渍,黑得发亮,像是落在雪地上的墨梅。听到门外传来的喧哗与“圣旨到”的高唱,他握着巾帕的手猛地一顿,心里便咯噔一声,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不敢耽搁,连忙整了整衣襟,快步迎了出去。柳父柳衡、柳母陈氏也已闻声赶来,一家三口身着常服,在门前的庭院中规规矩矩地跪下,神色间满是忐忑。
那传旨宦官缓步走进庭院,目光扫过跪着的三人,脸上没有丝毫温度。他将黄绫圣旨展开,尖细的嗓音如同冰锥一般,刺破了清晨的宁静,在庭院中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科状元柳执,天资聪颖,才堪经世,朕心甚嘉。然边陲之地,苦瘠不堪,正需贤能干吏前往治理,以安民心。特授安西郡沙池县主簿,正九品,接旨之日,即刻启程,不得延误。钦此。”
“安西郡,沙池县”这六个字,像六记重锤,狠狠砸在柳家人的心上。在场的人谁不清楚,那地方远在大漠尽头,是连水草都不肯轻易扎根的绝境。风沙常年肆虐,白日酷热似火,夜晚严寒如冰,更兼匪患猖獗,民生凋敝。三年前,那里也曾有一任主簿赴任,可不到半年便暴卒荒野,后来有人发现他的尸身时,早已被风沙啃得只剩半幅衣襟,连辨认都成了难事。这样的地方,分明就是京城官场上人人避之不及的“死缺”。
柳执心中明镜似的,这哪里是什么皇帝口中的“嘉赏”,分明是皇后借东宫之势,给他这位出身寒门、无权无势的新科状元设下的死局。他清楚记得殿试那日,金銮殿上烛火通明,他捧着亲手书写的策论,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直指朝堂积弊——苛捐杂税对寒门的盘剥、外戚势力过度膨胀对皇权的掣肘,尤其是皇后母族吕氏在地方勾结官员、兼并土地的恶行,更是被他毫不避讳地摆上了台面。当时皇帝虽面露赞许,可御座之侧的皇后,眼底掠过的那抹阴鸷,他至今记忆犹新。
本就因策论触动了吕氏一族的利益而被记恨,如今他与镇国将军之女沈昭昭的婚事,想来也早已落入皇后等人的眼线。将军府手握兵权,若是与他这新科状元联姻,无疑会在朝堂上形成一股新的势力,这自然是皇后与东宫不愿看到的。所以这道看似寻常的任官圣旨,实则是赤裸裸的报复——既想将他远远贬到那鸟不拉屎的边陲之地,让他远离京城的权力中心,断了他的仕途念想,又想借此拆散他与昭昭的婚事。毕竟,一入西疆深似海,前路生死未卜,他一个九品主簿,又怎能再配得上将门贵女?这步步算计,狠辣又精准,显然是要将他逼入绝境,永无翻身之日。
柳父柳衡本就因常年伏案打理文牍,落下了咳疾,身子骨素来孱弱。此刻听得圣旨里“安西郡沙池县”那几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身子猛地一踉跄,若非身旁的老仆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怕是早已瘫倒在地。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那双平日里总是透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满是惊惶与绝望。
传旨宦官的尖细嗓音还在耳边回响,柳衡却只觉得嗡嗡作响,他强撑着病弱的身躯,双手撑地,艰难地叩首,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臣……臣领旨,谢主隆恩。”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响里,满是无力的妥协。
待那绯袍宦官趾高气扬地离去,府门缓缓关上,柳衡才缓缓直起身,回身望去。只见柳执仍俯身于地,那袭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衫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可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柄在岁月中饱经风霜,却始终不肯弯折的古剑,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傲骨。
柳执缓缓抬起头,额间还留着叩首时沾上的尘土,可他的眸底没有丝毫惊惧,反而燃起了一点冷冽的光,像寒夜中的星火,虽微弱,却异常坚定。那是属于寒门子弟独有的孤勇,是在泥泞中挣扎成长练就的倔强——你们越是费尽心机要我去死,我便越要好好活着回来;你们越是想将我踩入尘埃,我便越要在那荒芜之地闯出一片天地,让所有人都看看,寒门出身,亦能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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