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休所说的茶肆,位于安澜驿镇尾临河的一处缓坡上,竹篱茅舍,甚是清幽,与镇中心的喧嚣恍若两个世界。几株垂柳依水而立,清风拂过,柳丝轻扬,带来河面的湿润水汽。
二人择了河边一张露天的小木桌坐下。茶肆主人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者,奉上两盏粗陶茶碗,一壶新沏的本地山茶,便自去忙活,不再打扰。
茶汤清澈,香气不算高雅,却自有一股山野的质朴清气。
宁休执壶为夏衍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雅致,笑道:“山野粗茶,聊以解渴,夏衍小兄弟莫要嫌弃。”
夏衍双手接过茶碗:“多谢宁先生。”他举止自然,并无受宠若惊之态,仿佛与同龄人交往一般。
宁休眼中讶异之色更浓,却也不多问,只道:“方才见小兄弟于人群中观望,神色沉静,不似寻常孩童好奇凑热闹,倒似…若有所思?”
夏衍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坦诚道:“只是觉得,那人哭得真切,那掌柜的怒,却有些虚张声势。”
宁休抚掌轻叹:“小兄弟好眼力!观人于微,明辨真假,此非易事。不知小兄弟师从何人,竟有如此慧根?”他游学四方,见过不少早慧的神童,但如夏衍这般眼神清澈通透、洞悉人情却又不沾尘俗的,却是头一回见。
夏衍沉默片刻,道:“并无固定师承,只是…自己看,自己学。”
这话并非虚言,玄诚、清尘乃至李文正,都只能算引导者,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师父。他的道,确需他自己走出来。
宁休闻言,更是惊奇,却见夏衍不愿多谈,便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道:“这红尘世间,光怪陆离,真假混杂。有妇人那般因贫疾而生的真切悲苦,亦有张掌柜那般为逐利而演的虚情假意。更有甚者,喜怒不形于色,善恶难辨于心。小兄弟独自行走,需得时时擦亮双眼。”
夏衍点点头,想起青木镇的疫病,想起林中邪修,问道:“宁先生游学四方,见过的…苦难多吗?”
宁休神色微黯,轻叹一声:“多,何其多也。水旱天灾,兵祸人患,苛政猛虎,豪强欺压…百姓之苦,如恒河沙数。我辈读书人,寒窗十载,所求不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愿以胸中所学,裨补时阙,解民倒悬。然…”他顿了顿,露出一丝苦笑,“然往往力有不逮,见民生之多艰,常感书生无用。”
他的话语中带着儒家学子典型的济世情怀与现实的无力感。
夏衍安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宁休话语中的真诚与忧虑,这是一种与他的慈悲同源、却表现方式不同的“仁心”。
“力有不逮…那该怎么办呢?”夏衍轻声问,像是在问宁休,也像是在问自己。
宁休沉吟道:“《论语》有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尽己所能,能救一人便是一人,能行一善便是一善。若他日能金榜题名,步入朝堂,或可于更大处着力,革除弊政,普惠万民。此乃我儒家之道,虽迂缓,却脚踏实地。”
这是正统儒家的入世之道,通过仕途实现政治理想,自上而下地改变世界。
夏衍却想起了自己在青木镇的作为,想起了那枚无名玉简中的“愿力”之说。他低声道:“可是…等到金榜题名,走到很高的地方,需要很久很久。下面那些等不及的人,怎么办呢?”
宁休一怔,似乎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他习惯了儒家“学而优则仕”的路径依赖,夏衍的话却直指一个残酷的现实:远水难救近火。
他不由重新打量眼前的孩子,目光变得深邃:“小兄弟此言…发人深省。然则,若不依朝廷法度,不借官职权柄,个体之力微薄,又如何能普济众生呢?”
这正是夏衍一直在探索的问题。他思索着,组织着语言:“或许…不一定非要‘普济’。看到一个人疼,就帮他缓解疼痛;看到一个人饿,就给他一点吃的;看到一件事不对,就在自己能做的范围内,让它变好一点点…就像先生刚才做的那样。”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一丝朦胧的光,那是他自身感悟与玉简碎片理念的结合:“力量或许很小,但如果很多人心里都愿意这样去做,一点一点,像水滴石穿…会不会也能改变些什么?”
宁休听得有些出神,下意识地重复道:“很多人心里都愿意…此乃‘教化’之功?可我儒家教化,亦需…”
“不是教化。”夏衍摇摇头,他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是…心里本来就有的东西。就像看到花开了会高兴,看到叶子落了会难过…看到别人受苦,心里会不舒服,会想去做点什么,让它好起来。这种‘不舒服’和‘想去做’,不需要别人教。”
宁休彻底愣住了。夏衍的话语朴素至极,却仿佛蕴含着某种直指本心的力量,与他所学的、需要不断“克己复礼”、“发明本心”的儒家修养之道既相似又截然不同。这更像是一种发自天性的、不假外求的悲悯与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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