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府那道有条件许可的指令，如同在烈风镇这潭深水中投入了一颗定锚石，虽未平息所有暗流，却为土地庙的弘法事业划出了一片相对稳定的水域。自首次公开讲法大获成功之后，每隔三、六、九日，土地庙的讲法集会便成了镇西乃至部分镇中百姓心中一件颇具分量的期待。庙宇院落，虽依旧简陋，却因这定期汇聚的人心与法音，而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气息。
讲法之事，渐成定例。每逢讲法日，天未大亮，便有信众从四面八方赶来，安静地等候在庙门之外。辰时正刻，庙门开启，众人鱼贯而入，依序坐定，无人喧哗，唯有眼神交流间流露的恭敬与期盼。妙光王佛升座说法，内容次第深入，从最初浅显的因果道理、修身养性，逐渐引入更精微的心性论说。他讲“烦恼即菩提”，阐明贪嗔痴等烦恼妄念，若能以智慧观照，转识成智，便是觉悟的资粮；他讲“众生平等”，并非空泛的口号，而是从缘起性空的法理出发，论证一切众生皆具成佛之可能，无有高下。其言语善巧，譬喻精当，总能将深奥义理融入寻常生活，令樵夫村妇亦能心领神会，若有所悟。
讲法之后，并非人潮立散。信众们往往会留下来，或向净源、净念等僧伽请教修行中遇到的疑惑，或三五成群，交流听法心得，分享各自在生活中实践佛法的体验。有人诉说如何因听闻“忍辱”之教，化解了与邻里的积怨；有人分享因学习静坐观心，夜间得以安眠，不再被琐事烦忧；更有父母欣喜于顽劣子女，在跟随来庙中听闻善法后，性情渐趋柔顺。这些真实的转变，如同活生生的注脚，为妙光王佛的法音增添了无可辩驳的说服力。一种基于共同信仰和修行体验的凝聚力，在这群身份各异、年龄悬殊的信众中悄然滋生。
净源等人因势利导，开始将信众稍作组织。他们将有意深入修行者，依据其根基和意愿，略分为两类：一类为“近事男”、“近事女”（即居士），授以基本的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指导其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持戒修福，敦伦尽分；另一类为慕道更深者，则传授更系统的静坐法门，引导其由戒生定，由定发慧。虽无繁琐仪轨，却自有一股朴实的道风。土地庙后院那间原本堆放杂物的偏房，被收拾出来，作为平日居士们共修、研讨的场所，名曰“善法堂”。
王书吏依旧每日记录，但笔下内容已大为不同。以往多是“僧众言行”、“信众反应”等监视性描述，如今则多了“讲法主题概要”、“信众修行实例”、“民风改善迹象”等更具观察性的内容。他甚至开始记录一些信众分享的、因奉行佛法而家庭和睦、邻里和谐的个案。这些簿册呈送守备府后，李崇山翻阅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文先生在一旁，能感受到镇守心中那杆权衡利弊的天平，正在悄然倾斜。
这一日，讲法结束后，王书吏罕见地没有立即整理文书，而是踱步到正在指导几位居士静坐的净源身边，待其闲暇时，拱手道：“净源师傅，近日观贵庙讲法，内容精妙，于导人向善、安抚民心，确有奇效。不知……贵师妙光大师，除了定期讲法，可还有其他经典或着述，可供有心之人深入学习参究？”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请教，而非往日的公事公办。
净源合十还礼，温言道：“王书吏有心了。我师常言，佛法重在实修实证，口传心授，应机施教。目前尚无成文经典颁行。然根本教义，如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等，皆已在于平日讲法之中反复阐明。若书吏有意，贫僧可将其大要，笔录一份，供您参详。”
王书吏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如此甚好！有劳师傅！” 他身为文吏，对文字典籍自有偏好，若能得一纲领性文字，无疑能更系统地理解这群僧人所传之道，回禀镇守时也更有条理。
此后数日，净源便利用闲暇，将妙光王佛所传的根本教义，以简洁明了的文字整理出来，虽未成经卷规模，却已具纲领雏形。王书吏得之，如获至宝，潜心研读，遇不解处，还常向净源请教。这一来二去，他与庙中僧众的关系，竟在不知不觉中，少了几分官府的疏离，多了几分方外之交的随和。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守备府内部，也悄然发生着变化。那日被净坚折服的雷豹及其手下，偶尔休沐时，竟也会来到土地庙，不为听法，只为在院中静坐片刻，或是观摩僧众习练那看似缓慢却蕴含至理的强身之法。他们与净坚之间，虽言语不多，却有了几分不打不相识的敬重。其他兵士见营中悍卒都对寺庙如此态度，往日一些微词和轻视也自然收敛了许多。甚至有小队军官，私下向王书吏打听，能否请庙中师傅去营中，为兵士们讲讲如何调伏嗔心、对治战场恐惧之法。此事王书吏未敢擅专，禀报了赵乾校尉，赵乾又呈报李崇山。李崇山沉吟许久，最终以“时机未到，恐扰军心”为由暂压了下来，但态度已见松动。
这一切迹象都表明，妙光王佛所传的佛法，已不再仅仅是贫苦百姓的心灵寄托，其影响力正如同树根般，悄然向烈风镇的肌理深处蔓延。一种新的秩序，一种基于内心道德约束而非纯粹武力威慑的秩序，正在这片饱经战乱与苦难的土地上，悄然孕育。
这一晚，月色如水。土地庙的晚课早已结束，院中一片寂静。妙光王佛静坐殿内，神识如月光般，遍照周遭。他感知到信众家中，有夫妇因日间听法而熄灭了争吵的念头，正和声细语地商量家事；感知到昔日顽童，在父母引导下，正恭敬地礼佛问讯（虽动作稚嫩）；感知到守备府中，那位镇守大人正对着一份关于西庙近期影响的汇总文书，蹙眉深思；也感知到更远的黑暗中，幽影教的邪气仍在蠢蠢欲动。
法脉已种，渐成气候。然树大招风，未来的风雨，或许将更加猛烈。但此刻，在这月华笼罩的边陲小镇，佛法的种子已然破土，正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妙光王佛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慈悲微笑。弘法利生之路，虽远且艰，却步步生莲，意义非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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