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然擢升工部都水司员外郎的旨意一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京城官场。弱冠之龄便位居从五品,且是掌管帝国命脉之一的漕运、河工要职,这已非简单的“恩荫”可以解释。众人皆知,这背后既有其父陈瑄治河之功的余泽,更因他本人呈上的那份令人惊艳的《漕关稽核新则》草案,展现了超越年龄的干才。一时间,陈景然成了年轻官员中的翘楚,勋贵世家眼中值得投资拉拢的潜力股,却也成了部分守旧官僚和利益受损者暗中忌惮的对象。
升任员外郎,意味着陈景然不再仅仅是处理具体文书、协理事务的属官,他开始拥有了一定的决策参与权和部门管理职责。他分管的正是漕运稽核与部分河工账目审核,这恰好与他之前制定的新则紧密相关。挑战接踵而至,其一,推行新制的阻力, 《漕关稽核新则》虽得皇帝和户部、工部上官认可,但真正推行起来,却触及了沿河无数胥吏、乃至部分低阶官员的“传统利益”。阳奉阴违、消极怠工、甚至故意制造事端以证明新制“不可行”的情况屡有发生。陈景然需要协调各方,弹压阻力,平衡利弊,这考验的不仅是他的专业能力,更是政治智慧和手腕。其二,部门内部的审视,都水司内,并非人人都服气这个“幸进”的年轻人。一些资历深厚的郎中、主事冷眼旁观,等着看他如何应对复杂的局面,甚至有人暗中使绊子,想让他知难而退。陈景然需尽快树立威信,团结可用之人,方能打开局面。其三,更繁重的事务, 随着运河全线疏通工程进入后期,更多的技术难题、物料调配、民夫管理等问题涌现,需要都水司给出专业意见和解决方案。陈景然不仅要处理稽核新务,还需深度参与这些核心河工议题,工作量大增,常常挑灯夜战。
陈景然仿佛一夜之间被推上了高速旋转的齿轮之上。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眉宇间时常带着思索的凝重,但行事却愈发沉稳干练。他深知,这个平台是机遇,更是考验,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公务之中,以近乎苛刻的标准要求自己,试图用实绩来稳固这来之不易的位置,也回应着那不知在何处注视着他的目光。
工部都水司值房,陈景然刚接手新职,几位老资格的主事围坐,主事张大人皮笑肉不笑:“陈员外郎年少有为,真是后生可畏啊。不过这漕运稽核的差事,可是个精细活,半点马虎不得。”
陈景然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既是提醒他差事繁重,也是暗讽他年轻识浅,怕扛不起这担子。他压下心中那丝不适,双手微微一拱,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张大人所言极是。景然初来乍到,对各钞关的具体流程、账目细节尚有不熟,往后许多地方,还要向各位前辈请教。”
他这话既给足了老臣面子,也没露半分怯意。可旁边的李主事却不打算就此打住,他捻着山羊胡,慢悠悠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固执:“请教不敢当。只是陈员外郎,有些陈年旧例,那是先帝朝就定下来的,行之有年,衙门里的人都熟了。你那《新则》虽好,条条框框写得细致,可下面钞关的胥吏、小吏,哪有那么容易领会?万一改得急了,乱了章程,耽误了漕粮北运,可不是小事啊。”
陈景然听着,指尖悄悄攥了攥袖口。他早料到推行新则会有阻力,却没想到第一天就被当面点破。李主事这话,明着是担心实务受阻,实则是怕新则动了旧例里的 “便利”—— 那些含糊的账目、可松可紧的核查标准,本就是某些人谋私利的空子。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了沉,却没急着反驳,反而从案头捧出一摞装订整齐的文书,分发给几位主事:“李大人提醒的是,新则推行,最忌操之过急,更需各位鼎力相助。景然这几日将新则要点与旧例逐条对比,整理成了这份《漕关稽核简明指引》,里面把新则改了哪些、为何改、具体怎么操作,都写得清楚,还附了通州、临清两个钞关的示例。各钞关那边,我也让人送了一份,若有不解之处,无论是各位前辈,还是下面的小吏,都可随时来问我。”
张主事接过文书,指尖捻着纸页,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他原以为这年轻人不过是仗着才学和父荫,没想到竟这般周到,连落地的细节都考虑好了。李主事翻了两页,见里面连胥吏核验船票的步骤都标得明明白白,甚至标注了哪些环节容易出疏漏,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反驳。其他几位主事见状,也纷纷翻看文书,原本紧绷的气氛,竟因这一份详尽的指引,悄然松了几分。
陈景然看着众人的神色,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却不敢有半分懈怠。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关。往后,推行新则时会遇到的阳奉阴违、部门里的冷眼旁观、还有运河工程后期那些繁杂的事务,只会更难。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高速旋转的齿轮前,一旦踏上去,便只能跟着转动,容不得半分差错, 一步行差踏错,不仅自己的仕途会毁,还会辜负父亲的期望,更对不起那份藏在暗处的、让他不敢细想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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