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风遥被这般郑重其事弄得有些不自在,作为现代人,他对此等官场称谓本能地排斥,当即恳切还礼:
“沈先生过誉了。这些虚名不过是职责所在。再则,今儿这是家宴,又非官场,您若再叫‘大人’,便是拿我当外人了。直呼风遥或贤侄就好。”
二虎嘿嘿一笑,道:“叫风遥还是见外,我看还是直接叫贤侄最好了。”
众人大笑,沈清漪眸中泛出一丝少女的羞怯。
沈青囊见任风遥神色真诚全无虚饰,不由抚须笑道:“好!好一个‘职责所在’!既然如此,那好,老夫便托大叫一声贤侄了。这位,想必就是赵公子了,诸位,请入席。”
众人笑谈着进入花厅,但见中央是紫檀木大桌,周围四角银丝炭盆烧得暖意融融,数盏明角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众人依序落座——沈青囊居主位,任风遥与二虎分坐了左右上首。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奉上酒菜。八凉八热的大件菜式摆满紫檀木圆桌,器皿皆是定制的官窑细瓷,低调中尽显奢华。
待众人坐定,沈青囊也不虚套,举杯起身敬道:“这第一杯,老朽代鲁地百姓敬二位——”
“贤侄!”二虎嘿嘿笑道。
沈青囊哈哈一笑,道:“好。老朽这第一杯薄酒敬两位贤侄!山东疫情二位力挽狂澜;日前小侄鲁莽,又蒙两位仗义相助,我沈家感激不尽!”说罢仰首饮尽。任风遥与二虎连忙举杯还礼。
待侍女再次斟满酒盏,任风遥郑重举杯:“这一杯该我们敬沈先生。前日青州灾后危难,多蒙先生那五万两白银雪中送炭,解了青州百姓的燃眉之急。先生之功,不在庙堂,而在民心。风遥铭记于心。”
……
三巡酒过,席间气氛愈发融洽。
沈青囊将话题自然地引到子侄身上:“风遥贤侄,你上回与清漪提及漕运被堵,海运之困,老夫便修书于江南舍弟。他父亲也很重视,这不,清辞此番北上,正是要借他与郑家旧谊,为贤侄探一探这海上粮道。”
这时沈清辞起身执壶,恭敬地为二人斟酒。他刚开口唤“任大人”,二虎便笑着打断:“叫任大哥、赵大哥!”众人笑。
沈清辞含笑改口道;“上回之事,回来听家伯批评,才知道更多凶险。那日若非两位兄长相助,清辞险些酿成大祸。这杯酒,谢兄长教诲,更谢兄长让我知这世间,尚有比权势更重之物!”。说罢一饮而尽,举止间满是至诚。
任风遥顺势问起东南海况,沈青囊娓娓道来:“郑芝龙此人,乃海上枭雄。没用几年就整合了东南一带的各股海盗势力,建立了一套从贸易到税收的整套海洋秩序。天启年间受抚,授了个游击将军的虚职。如今雄踞闽海,舰船千艘,说是‘海上天子’亦不为过。”
他顿了顿,又道:“此人重利,但更重势。去岁他的船队在澎湖与红毛人交锋,明明占了上风却主动议和,就是要留着外患,好让朝廷继续倚重他。”
“好个权术之道。”任风遥若有所思。
沈清辞插话道:“我与他的长子森哥儿倒有一面之缘。他年未弱冠,如今在南京国子监进学,言谈间皆是要‘驱除荷夷,匡扶华夏’,气魄不凡,与其父大不相同。”
任风遥与二虎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个郑森,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郑成功。
任风遥暗暗点头,又问:“此人品性如何?”
“此人一切皆以保全并壮大自身实力为上。 与之交往,须时刻明晰利害。”
任风遥再次慨叹,郑芝龙此人眼中确是只有利益,没有家国。后不听儿子郑成功的劝告,降清,被处死。
话题由此自然地转至时局。沈青囊神色转为凝重,
“此番清军入塞,陆路驿道断绝,漕运更是因临清失陷而彻底阻塞。南北货殖,几近凝滞。”
“……而闯贼自去岁破洛阳、杀福王后,其游骑已深入湖广,鄱阳湖以北的漕粮集散地尽数为其掌控。如今东南漕船至九江便不敢北上, 朝廷岁赋四百万石,如今能至京师的,十不存三。这才是真正的剜心之痛!”
任风遥闻言,神色一凛,他瞬间意识到建立稳定交通线路对未来的战略意义。
见他神情,沈青囊知其关切,便顺势将中原糜烂之状细细道来:“……据各地商号传讯,李自成在河南‘均田免赋’,从者如云,部众已逾五十万;”
“张献忠飘忽湖广,寻机欲取武昌。朝廷……崇祯十一年时,熊文灿曾招抚张献忠,授以副将,结果如何?谷城再叛,贻害更烈!非不愿招安,实不能也——庙堂已无威信,府库早已空虚,即便招安了李自成,那数十万张口,朝廷拿什么去养?”
他顿了顿,接着道:“根源在于,这天下,已无一片净土可供流民安居乐业了。”
任风遥凝神静听,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
沈清漪在一旁,目光不时落在他微蹙的眉宇和那显眼的白发上,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怜惜与悸动。她看到的不再是传说中神通广大的锦衣卫,而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却背负着沉重压力的青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