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时战局混乱,战友带着木匣子辗转多地,后来随部队去了台湾。海峡相隔,这匣子东西被锁在樟木箱里,一搁就是四十多年。直到去年,那位战友的儿子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它,辗转托人,终于在半个月前寄到了沈家。
我收到这匣子时,老爷子拿起那半封残信,指腹抚过被炮火熏黑的边缘,摸着这银元,突然想起民国二十六年那个傍晚,我娘站在巷口,望着他跑远的方向,手里攥着块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凉透了都没舍得吃。
我恨了他八十年。老爷子突然老泪纵横,泪水砸在玉佩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三岁他走,我娘守寡到死,临终前还攥着他那件没带走的长衫,领口磨出了毛边。我总想问他,就那么恨这个家?就不能等我长大点,让我记得爹长啥样?那些年被人指着鼻子骂,被石头砸,被狗追,我娘拉着我给人赔笑脸......他知道吗?
纸灰堆里突然飘起片没烧透的纸片,打着旋儿落在老爷子手背上。上面用毛笔描了个小小的字,墨迹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是带着温度,烫得他猛地一颤。
阿彩轻轻跳上轮椅扶手,用脑袋蹭了蹭老爷子的手。来福也凑过来,把红鼻子搁在他膝盖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您见过民国二十六年的逃难队伍吗?我捡起那片纸,我小时候在洛阳见过,爹娘背着孩子跑,炸弹在身后炸,好多娃跟您当年一样,被人喊没爹的我指着那半封信,沈先生信里说有国才有家,不是空话。他那代人抛妻弃子,不是不爱家,是怕国没了,家迟早也会被鬼子拆成瓦砾。您娘守着的不只是一个男人,是等他回来告诉您:这国家保住了,以后没人再敢骂您是。
老爷子的肩膀突然垮了,像座泄了气的山。他颤抖着把三枚银元揣进棉袍内袋,又将那半封信按在胸口:我娘总说,他走的那天,把家里最后两块银元换了麦芽糖,说娃爱吃甜的......
您看那考生,我指了指窗外,少年正背着书包往学校走,脚步轻快,他能安安稳稳刷题,不用怕炸弹,不用被人骂亡国奴,就是沈先生那代人想给你们的。
纸灰突然被风卷起来,在晨光里聚成个模糊的身影,穿着灰布短褂,背着手站在桃树下,像在看院里的芽苞。老爷子盯着那影子,嘴唇哆嗦着,突然低声说:爹,我不恨了......
天光大亮时,沈明远推着爷爷回去。老爷子临走前,把那半封信留在了谷一阁。我展开看,最后一句被炮火熏得发黑,却能辨认出:吾儿谨记,国有存,则家有归处。
阿呆蹲在院里扫纸灰,槐树叶还在往门里滚,却不像昨夜那么凶了。师傅,当年得有多少像沈先生这样的人?
数不清。我把信夹进《金刚经》里,他们把字缝在心里,把字刻在骨头上。后人骂他们狠心,却忘了他们转身时,可能比谁都疼。
来福叼来片桃树叶,绿得发嫩——不知何时,枝头竟冒出了个小小的芽苞。风从街角拐过来,带着早点铺的油条香,阿彩蹲在墙头,尾巴不再炸着,轻轻晃了晃。
谷一阁的青石板上,那堆纸灰被风扫得干干净净,像从未有过那场对峙。只有阳光落在桃木剑上,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像是有人站在光影里,对着远方笑了笑,衣袂飘飘,像要走向某个硝烟散尽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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