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去年自然灾害的原因,科举停考了一年,所以今年的院试调整到二月份举行。
对于学渣来说,巴不得越晚考试才越好,对于学霸来说,早考早了,因为他们对人生有自己的节奏和安排。
漳州的二月清晨,寒意未散,贡院街的青石板路覆着一层薄薄的霜气,反射着东方天际的鱼肚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常市井的肃穆,带着沉甸甸的期盼与无形的压力。
院试正场,龙门即开。
康家小院,康大运最后一次检视考篮。
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的青色襕衫,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挺拔,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唯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凝重。
自打开办书院以来,康大运便一改往日纨绔作风,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勤勉向学的书生模样。
毕竟是书院名誉山长,各方面都要谨言慎行,免得带坏书院风气。
也是恢复康大运本真——越舒适自在越好。
老夫人一遍遍替他捋着本已平整的衣襟,眼角细纹里盛满了十年心血凝成的期盼与深藏的忧虑:“大运啊,莫慌神,好好写……康家的指望,全在你笔尖上了……”
梁撞撞斜倚在院门框上,嘴里叼着根草茎,有些落寞。
她想起自己高考时爸爸妈妈说的话。
爸爸说:“天儿热,答得上就答,答不上就出来,别中暑了。”
妈妈说:“就算答不上提前交卷,也检查好姓名、准考证号啥的,万一答上的部分全对呢?可别浪费了。”
总之,没人给她压力。
但康大运可没有她的好待遇。
老夫人既怕孙儿压力大,又控制不了把康家的期盼与未来押注在孙儿身上,说出的话便明明想减压却变成压下万钧重担。
不过也对,老夫人年纪大了,就算有心,也没有力量和多少年头能帮衬孙儿,康家的未来就得康大运担着。
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的未来。
梁撞撞想着,不由得又往院子里瞄一眼,却看见老夫人正向自己走来。
梁撞撞赶紧站好,还整理了下衣襟。
她今天依旧穿着平日常穿的、便于行动的靛蓝粗布短打,长发简单地在头顶绾成丸子。
比较扎眼的是她背上背了根比她两倍身高还长的丈二长槌。
大棍子两端包着铜头。
棍子上似乎有金灿灿的字,不过被后背衣裳遮住了。
老夫人已经颤巍巍走到近前。
自从去年大年初一康氏族人上门来闹,老夫人差点被气得中风之后,身体就大不如以往。
春节前更是得了场风寒,即便病愈,人也变得越发孱弱。
老夫人枯瘦的手用力抓住梁撞撞的胳膊,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恳求:“梁姑娘,运儿考试……不容易;
老婆子知道你有本事,那就麻烦你多照看下运儿,一定亲眼看着他进那龙门……啊?”
对于以前孙儿落榜之事,老夫人早就从康康口中得知详情。
她知道她们这样的商人,再有钱也对付不了有权的人,但她希望至少能阻止康家族人的骚扰。
而梁撞撞曾与康家族人大闹过,这姑娘虽粗鲁,对孙儿却是很义气,老夫人对她寄予了希望。
若考场遇到族中子弟,免不了犯口舌,孙儿不能当众落下“恶逆长辈”的口实,尤其考场里会有各级官员。
但梁姑娘可以,上次就是梁姑娘给解的围。
这姑娘吧,除了出身低、无双亲、没学识之外,人还是很实诚的,能处。
虽说梁撞撞比康大运小了六岁,可在老人眼中,自家孩子永远没有别人家孩子成熟、强悍。
梁撞撞低头看着那双才过五十岁就生出老年斑、不算太粗糙但绝不柔软的手,点了点头:“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人欺负他”。
…………
贡院门前,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锅的粥。
各地赶来的童生,年龄参差,面色或苍白或潮红,在衙役的呼喝下排起长龙。
送考的家人仆役更是乌泱泱挤满街巷,目光焦灼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自家子弟的身影。
康大运排在队伍中段,康健贴身陪着他。
梁撞撞则抱着手臂,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与康康一左一右跟在康大运侧后方。
像沉默的哼哈二将。
她那身利落打扮和背后那杆凶悍绝伦的丈二长槌所形成的无形壁垒,让拥挤的人流下意识地在她面前分开些许空隙。
也引来无数好奇、探究乃至畏惧的目光。
康康赶紧将“金箍棒”抢到自己手里攥着。
队伍缓缓前移,眼看离查验身份、认保画押的桌案只剩五六人。
突然,人群外围响起一个刻意拔高、阴阳怪气的嗓门:“哟嗬!快瞧瞧这是谁呀?
这不是我们康家老祖宗亲自开祠堂、从族谱上勾了名的‘不肖子孙’康大运吗?
啧啧,还有脸来考功名?也不怕祖宗气得从坟里爬出来啐你一脸!”
声音极具穿透力,清晰地灌入附近所有考生的耳中。
众人齐刷刷扭头。
只见康氏族长带着几个族中青壮,正挤在人群边缘,一脸鄙夷地指点着康大运。
说话的正是康族长身边那个獐头鼠目的侄孙康富,是康二太爷家的孙子。
康大运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
攥着考篮提梁的手指节发白,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骤然冷冽如冰。
他未回头,亦未反驳,目光只沉沉投向负责查验的官吏。
“肃静!考场重地,休得喧哗!”桌案后的小吏皱眉呵斥一声,但看向康大运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审视。
梁撞撞的目光却如鹰隼,瞬间锁定了康族长和康富。
她看见康富喊完话,极其隐蔽地朝旁边一个穿皂隶服色的络腮胡汉子使了个眼色。
果然。
当康大运上前,恭敬递上自己的身份文书和至关重要的保结文书时,那个络腮胡皂隶猛地从旁窜出,一把夺过文书,故意高声嚷嚷:
“慢着!康大运?这名字……听着耳生啊!
你是漳州哪里的人?祖上三代可有功名田产?你这保结……”
他装模作样地翻看,手指在署名处用力一抹,然后故作惊诧地大叫:“哎哟!诸位快看!这墨迹怎么是花的?!
名字、指模都糊了,这还怎么作保?
这保结无效!不能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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