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出狱后的荣国府,仿佛被一场无声的寒潮侵袭,往日煊赫的门庭弥漫着难以驱散的颓唐与惶惑。
而在相隔数条街巷的陆府,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陆远因彻查工部贪墨案有功,圣心大悦,赏赐丰厚,恩宠更胜往昔。
这日,他于府中设宴,既为庆功,亦为酬谢一番暗中出力的僚属亲信。
虽非大张旗鼓,但府内亦是张灯结彩,仆从穿梭,一派喜气洋洋。
黄昏时分,陆府正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上好的银霜炭在数个鎏金火盆里静静燃烧,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空气中混合着酒香、茶香、以及各色精致菜肴的香气,与荣国府那冷灶清锅、药气弥漫的景象恍若隔世。
陆远身着墨色暗云纹锦袍,坐于主位,虽神色间仍惯常的沉稳,但眉宇舒展,举杯谈笑间,自有种春风得意、大权在握的从容气度。
宾客不多,皆是心腹或有意结交的官员,言谈甚欢。
女眷们则安排在偏厅,用一架十二扇的紫檀木雕花琉璃屏风与正厅稍稍隔开,既不失礼数,亦能感受到那边的热闹气氛。
薛宝钗早早到了,穿着一身蜜合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梳着端庄的牡丹头,戴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雍容华贵。
她正含笑与一旁坐着的秦可卿低声说话。
秦可卿今日穿了件海棠红绣折枝梅花的杭绸褙子,面色较往日红润了些,眼波流转间,妩媚天成,只是偶尔失神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忧郁。
迎春坐在稍远些的绣墩上,穿着藕荷色绣缠枝莲的衣裙,依旧是一副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的模样。
手里轻轻捻着一串碧玉念珠,听着众人说话,只是浅浅笑着,并不多言。
晴雯和鸳鸯两人也在。
晴雯穿着水红绫子袄,青缎掐牙背心,打扮得格外俏丽,眼珠灵动,顾盼神飞,正小声与鸳鸯说着什么,逗得鸳鸯掩口轻笑。
鸳鸯则是一身靛蓝色缎面比甲,沉稳依旧,但眉梢眼角也带着轻松的笑意。
林黛玉到来时,宴已过半。
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较新的月白绣竹叶梅花滚边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提花缎面斗篷。
乌发松松绾起,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并几朵细小的珍珠头花,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连日的憔悴。
她先被引至正厅,向陆远道谢。
陆远正与人举杯,见她进来,微微颔首,放下酒杯。
黛玉上前,敛衽深深一礼,声音清柔却诚挚:“大人今日设宴,本不该打扰。黛玉特来谢过大人此前相助之恩。舅舅得以归家,全赖大人从中转圜,此恩贾家上下感念于心。”
她话语清晰,姿态放得极低。
陆远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抬手虚扶:“林姑娘不必多礼。此事本也是依律而行,令舅案情确有可宽宥之处,并非全然因你之故。”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那日破例允诺探视、乃至后续暗中使得贾政能较早脱身,都只是顺手为之的小事,并不值得她如此郑重道谢。
“既来了,便去后面坐坐,一同用些酒菜吧。”
他态度这般轻描淡写,反而让黛玉心中那点感激与不安交织得更为复杂。
她再次道谢,才由丫鬟引着转去屏风后的女眷处。
偏厅里的气氛正暖融。
薛宝钗见黛玉进来,忙笑着招手:“颦儿来了!快这边坐,正说到你呢。”
她拉着黛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与秦可卿之间的空位上,触手只觉冰凉,又看她穿着单薄,嗔道:“天气凉了,怎么也不多穿些?手这样冷。”
说着便将自己手边一个暖手的珐琅小手炉塞给她。
黛玉勉强一笑:“多谢宝姐姐,不碍事的。”
秦可卿也柔声笑道:“林姑娘来得正好,方才还在说今日这蟹酿橙滋味极好,是南边来的厨子的手艺,你快尝尝。”
亲自用小银匙舀了一匙放在黛玉面前的小碟里。
黛玉道了谢,抬眼望去,只见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玲珑牡丹鲊、水晶鹅胗、鸡髓笋、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
还有宝钗刚说的蟹酿橙,金黄的橙壳里盛着饱满的蟹肉,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旁边还有各色精巧点心,奶油松瓤卷酥、藕粉桂花糖糕、梅花香饼……皆是贾府如今已难得一见的精致吃食。
丫鬟们捧着酒壶,不断为众人斟上琥珀色的惠泉酒或是甜醇的玫瑰露。
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宝钗举止得体,妙语连珠,时常引得众人莞尔;
可卿温婉应和,偶尔低语几句,也颇能切中要害;
连迎春也比平日活泛些,轻声细语地参与着话题;
晴雯和鸳鸯那边更是低笑声不断。
这一切都透着一种安逸、富足、甚至略带奢靡的快乐,与荣国府此刻的死气沉沉、与贾政那枯槁的面容形成了尖锐到刺目的对比。
黛玉坐在这一片暖香笑语中,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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