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亮得很假。
火雨停下,灰尘却没散。天空像被灰手按过,颜色不是蓝,而是一种死寂的灰白。火痕横亘长空,像裂开的伤口,时不时往外渗出一丝火丝,落下来就变成焦黑的点子,烧穿瓦片,打在水井里“嗞”的一声,冒一缕冷烟。
碑前血迹未干,江枝靠在碑下,脸色比碑上的灰还白,她喉咙哑到只剩气声,却还在笑。她笑得慢,笑得哆嗦,像牙齿在灰里磨:“哈哈……疯子没死……火没吃掉疯子……”
萧砚半跪在她身侧,把断裂的刀插在身前,指节全是血。他的呼吸沉重,每一声都像从胸腔里拖出来,但眼神依旧冷硬,没有一丝退意。他缓缓抬眼,盯着天空那道未愈的火痕,沉声道:“它……还在。”
碑后的百姓,一个个跪得腿麻了,赤脚还死死踩在那片写满名字的砖缝上。风吹来,灰尘扑在他们的脸上、肩上,像一层厚土,把他们压得更沉。他们没有动,许多人连眼泪都干了,眼神空洞,却还不敢抬脚。
终于,有个孩子小声问:“爹……天是不是塌了?”
那声音稚嫩,却像针一样扎进所有人的心。有人忍不住哽咽:“没塌……还没塌……”声音抖到几乎听不清。
碑心忽然颤动一下,浮出一行新的字迹——血迹涂抹出的笑脸,竟在灰白天色下隐隐透亮,仿佛在嘲笑那道火痕。人群里有人忽然抽泣着笑了一声,哭声与笑声混杂,乱而真切。
六族……已经没有了。
广场的另一头,六族长老的尸体横七竖八,护卫的血和符纸一起洒在地上,被风卷着吹到百姓的脚边。昨夜的撕杀已将他们彻底撕碎。人们看着那一地血尸,心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种麻木与沉重。他们明白——那不是结束,而只是代价。
祖阙的深处,却在蠕动。
没有人看见,地底的“盲”缩回去的触须并未停歇,它蜷缩着舔食石脉,像一条被逼退的毒蛇,耐心等待。昨夜碑光压制了它,可碑已受损,它知道,只要再等一夜、两夜,人心再散,它就能顺着裂缝钻出。它舔过的地方,石头发黑,符痕消失,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暗纹。那暗纹,正一点一点朝城心蔓延。
江枝感受到那股冷意,喉咙喷出一口血,笑到直抖:“哈哈……冷脸……它没走,它在下面……舔……舔得比疯子还勤……”她说到一半,声音哑住,眼睛猛地一翻,晕过去。
萧砚面色不变,伸手把她抱起,沉声道:“抬头。不要让它看见你们低头。”他声音冷得像铁,百姓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哪怕灰烬扑眼,泪水模糊,他们也死死瞪着那道火痕。
碑影之下,残存的符官们开始重新绘制符阵。他们的血早已流干,不得不用灰尘混唾沫,指尖一划一划,在破裂的砖石上勾勒。老符官手颤抖得几乎拿不稳,喃喃自语:“要封……要封……火不灭,人心不能散……”
百姓里有人咬破手指,把血按在砖上。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人,后来越来越多,满地的血印连成一片。孩子们学着大人,哭着伸手往砖缝里抹血,血与灰混在一起,变成暗红色的网,把碑与人心绑在一起。
风声渐渐转沉,灰白的天似乎被这片血网牵住,不再继续塌落。火痕依旧横亘,但不再往下喷火。
广场上,死寂被一声沙哑的笑打破。那笑声来自碑下的江枝,她忽然醒转,眼睛半睁,嘴角全是血,声音嘶哑:“哈哈……疯子还在……你们也在……疯子笑得比火还响……火就怕了……”她说完,晕死过去。
萧砚把她横抱起来,冷声对百姓:“回去。把你们的脚印留在门口,把名字刻在石上。天会再开,你们要活。”
人们没有应声,却缓缓起身,拖着破败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回走。赤脚踩过血灰,留下深深浅浅的印。那一串串印子在风里显得格外沉重。
然而,就在百姓散去的时候,祖阙深处传来低沉的“嘶嘶”声。萧砚抬头,冷眼望着火痕,心中默念:劫,未完。
碑影摇晃,疯铃轻响,魂钉颤抖,碎镜风筝还在半空飘摇。城像一口破鼎,灰烬未冷,火焰未灭。
江枝昏迷着,却在梦里笑。她梦见自己站在火海里,手里握着一根沾血的符笔,笔尖在天火的痕上乱画,画出一张张笑脸。火海怒吼,她却越笑越狂:“哈哈哈哈!疯子笑死天!”
她的笑声透过梦境,落在碑心,化作一丝光,照亮了那片死寂的灰天。
灰烬落在城的每一个角落,风吹动,像是死人骨灰被人用手一把把撒下。房梁塌了一半,街市的布幔早就成了焦炭,水井里漂着烧焦的木头和碎尸,连狗都不再叫,整个城沉默得像一座坟。
百姓们散开回家,可什么叫“家”?木门倒了,草席焦了,灶台被火熏成黑洞洞的口子,屋子里满是浓烟的味道,躺进去像睡在死人间。可他们仍旧趴在门槛上,用手指一笔一划,把家里人的名字刻上去。刻的时候手抖得厉害,木头劈开,指头划破,血顺着纹渗进去。他们不敢停,怕名字一断,火就从天上落下来把他们连人带屋一起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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