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很慢,像一张被水浸软的纸,边沿先透,再往里晕。爆裂后的祖阙并没有立刻恢复安静,街面像被人用掌根重重抹过,所有边线都糊了一圈灰白的毛边:门槛后退半寸,窗沿伸长一指,屋脊起伏变得像呼吸。昨夜被“井礼”请坐过的地方,残留着一圈浅浅的指痕与凳脚印;没来得及摆凳的巷口,则多出一瓣黑亮的月牙,静静嵌在地面,好像一眨眼就会再度流动。
风从四门进来,带着别城迟到的回响——叮、叮、叮——像远处无数口井在同一页纸上相互试音。祖阙的井音不再独自高亢,它低下去,沉在众声里,只在每一次“叮”落下时,微微起伏一下,像病后抖肩的呼吸。
百姓醒得断断续续。有人从梦里坐起,第一件事是摸自己脚踝,确认那只看不见的手已经松开;有人从瓦砾堆里翻出半只缺口碗,对着碗沿小声说“在”,说完忽然就笑了;有人跌跌撞撞奔去守名碑前,眼里充血,伸手去抚那一行忽明忽暗的祖名,抚到第二笔时,默默把手收回来——不再求“完”,只求“到这儿就行”。
最直观的变化不是人,是路。祖阙的路像被梦从里朝外翻了一遍:原本直抵祖阙中的街,半途忽然折回旧磨坊;两座相隔三巷的井影,在阳光下拖出细长的“影脉”,于屋顶上方悄悄相连;某条横巷走第三步会多出一层石阶,走第四步那石阶又退回地底。这些“梦痕”像蜘蛛丝,在城中搭成一张看不见的网——没有再吞人,却把一切勉强缝住,缝得不稳,缝得发紧。
碑心先一步变了法。昨夜三盏守名灯的油已换成最稠的麻膏,如今光不再冲天,而是贴地走:它沿着“影脉”每隔七步落一粒极小的亮点,亮点在白天几乎看不见,只在脚背掠过时微烫一下,像提醒:“此处有缝。”残痕则在城基下悄悄开出更多“慢火孔”,每一个孔口都用黑灰封半分,不烧,只暖,让这张网不会一拉就断。错命收了尖叫,改做修补:谁把“家”写成了“夹”,它不再趁火打劫,只在字下头添一粒“沙”,叫写字的人自己停一停,抹掉再写。灰把“懒簿”摊在祖阙底板,第一行只写了两个字——“照做”。照昨夜之礼去做:先坐、再停、再“可否”。
江枝醒在北坡井沿,乱线绕腕,结痂的紫痕在晨光里像一圈细薄的墨。她抬眼看天,第三笔还悬,锋上那一粒针尖似的亮起起落落,像人心口的脉门;第四字收敛着最锋利的角,冷冷压在云背;第五声没有走,它把乐句拆散,藏进城的每一条影脉,随时敲一下、停一下,像用筷子点盘沿。她伸手在井沿上轻轻一敲,敲在昨夜自己写下的“断尾”旁,声音很钝,却把一只麻雀从近旁废梁上惊起。她笑了一下,低声道:“活着的声。”
萧砚从问桥那头走来,灰刀仍未出鞘,刀背上的“可”字被人摸得发亮。他边走边用刀背轻轻碰地,每三步一记,像在丈量这座被梦缝开的城。他停在江枝对面,嗓音沙得厉害:“影脉成了。先沿影脉布‘坐’,再把‘不完’写到每口井前。”
“你也学会写了?”江枝挑眉。
“不是写。”萧砚摇头,“是记。”
“记给谁看?”
“给要来的那一城、两城、三城。”他抬眼,目光越过祖阙的屋脊,落向更远的灰线,“昨夜不止祖阙在响。”
二人沉默一息,都听见了:风里有一层极薄的回声,不来自四门,而像是从路的尽头、从影脉之外的影脉上传来。那声音不锋、不冷,带着民间柴火气,像有人在别处也摆了凳,也画了“□”,也把“请坐”压在门槛边。
江枝扯下一缕乱线,递给萧砚:“拿去。写礼的人手不够。”
萧砚没有推辞,把乱线缠在刀背“可”字的下沿,线头在木纹里轻轻一扣,像给这把刀多系了一道旧家常的绳。刀背一沉,声音也沉了半分。
祖阙的“井礼”于是升级成“日礼”。午前,灰把凳从屋里再抬出来,摆在每处影脉的结点;碑心把“守名灯”改成“守名点”,沿影脉一粒粒压下;错命在每个结点的第三步偷偷添一处小小的“磕牙”;残痕把最暖的气埋在街角,叫过路的脚踝先热后凉,不至于被“深”一把拽走。城中不再大喊大叫,只有一遍遍的动作:坐、停、问、写断尾、请、点、抹、捧……像在为一场看不见的祭操排练,却专门排给人活用。
午后,一档最奇怪的摊子在祖阙中央的石坪支了起来。摊主是个少年,鼻梁上还挂着昨夜的伤,他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摆在布上:缺角碗沿、半枚铜钱、断棋、坏梭子、打结的麻绳……他喊:“差物,换坐!”有人一听就懂:用这些“差”去换一张凳、一块砖、一只“□”。他把每一件差物登在一张油渍斑斑的纸上,纸名唤作“欠条”。欠的不是钱,是“全”。纸最底下一行小字歪歪扭扭:不写完。有人看了一眼,笑起来,又忍不住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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