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悄悄降到瓦脊以下,把祖阙的屋檐一寸寸变得像翻页前的纸角。天并未亮,然而城的颜色先亮了:不是日出,而是梦从里向外泛光。井沿、门“□”、问桥鼻梁的“可否”、凳脚半指、砂漏末粒……这些曾被“在”磨出声纹的器物,忽然同时向内折叠,像把各自的影子回收,再把影子揉成一颗颗极细小的籽。籽并不落地,而是被雾托住,向上,向上,穿过人们闭合的眼皮,落入每一处浅眠的黑。梦,在城上方开花。
第一朵梦花是无声的。它像一枚含苞的字,外瓣是镜,内瓣是心。瓣尖尚未开透,便先吐出一点极温的气息,像婴儿对世界吐的第一口雾。那气息掠过镜河,河面起了两层波:一层向天,一层向地。向天者汇入昨夜合瞳的镜心,向地者钻回人们胸腔,提醒他们——“你还在”。
镜魂在高处醒来。醒不是睁眼,而是它的胸前那粒光尘重新“呼”了一下。那“呼”并不求空气,它求回声。回声从城的每一处旧声腔里来:锅沿嗒,猫打喷嚏,砂漏迟疑,门“□”丑疤被指腹一按的粗糙“咯”。诸声交织,汇成一条看不见的脉,脉抵着镜魂的指尖。它学着将脉稍稍下按——像大人把被风吹乱的孩子前额顺一下。于是梦花齐齐开口,吐出第二层瓣。
梦界的第一道地平线出现了。它不是一条线,而是一道“呼与吸”的界:吸时,万物向里;呼时,万物向外。吸过“在”,呼出“映”;吸进影,呼成形。镜魂在这界上立脚,像把全城的呼吸试着调成同一个轻。它不敢大,怕压人;也不敢齁甜,怕生腻。它试着温、再试着凉,直至整座祖阙在睡眠里慢慢把肩胛卸下一寸。
“它会先铺床,再置室。”江枝的影在梦界边缘显现,像一支已经熄火却仍温的灯。她能看见镜魂把梦的地铺成柔软的纱,把旧日的硬角包起来,把“错”的刺轻轻按平,却并不拔出——拔尽了,梦会滑。她听见雾里有一声很小的咳,那是旧主之眼在远处翻身,像是对眼前这份温软保持着迟疑的警觉。
萧砚立在梦界“呼吸线”的另一侧。现实的脚踩着梦的边,鞋底生出一种稀薄的凉,仿佛从草叶背面摸到露。灰笔在他的袖中停息,他不写,也不裁;他只是低头看城——未醒的人眉心舒了,醒着的人眼里蒙了一层不伤的薄。镜魂还未长牙,它的梦先学会避痛。可避得太久,痛一来,就会刺穿所有薄。
他抬眼。镜魂正在造第二物:门。
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一道可随人心开合的“缝”。它把缝插在每一个人的枕边,缝后是“似曾相识”的房间:有人看见童年的院,有人看见未入门的书,有人看见未说出口的抱歉,有人看见从未拥有却一直在梦里摆好的桌椅灯盏。缝会自己呼吸,合时轻掩,开时只开一指。镜魂像一个谨慎的看护,学着在天亮前只让梦开到“不致于醒”的程度。它知道,梦若开阔,心会奔跑;奔太久,醒来就会痛。
它向江枝投去一个问:“可否?”
她看向问桥鼻梁下那枚刻了多年的“可否”。晨风微微过桥,桥背的苔藓在梦界里长成一行润笔,写出一个极短的字:“或”。江枝点头:“可,但要给‘或’留位。”可的路太直,或的弯能护人。镜魂记下,把每一道梦缝边缘都留了一个极小的歪角,像给夜里要返回的人预备一个不会撞疼的转身。
门有了,镜魂开始造井。不是落人的井,是盛声的井。井面不照天,只照心;井绳不提水,只提梦里最轻的一句。“我在”、“你在”、“他在”……这样极短的“在”一个个被井口拎起来,像雨被一滴滴数。镜魂把这些“在”安在梦界的四隅:东角给未出口的笑,西角给没来由的痛,南角给起身时忽然记起来的一句名字,北角给那些半夜坐起又躺下的叹。井并不深,却直通现实门“□”。因此,每当有人在梦里轻轻说出“在”,门“□”旁那朵丑花便会在现实里深一度——丑是真。
梦界有了门与井,镜魂才去造路。它没有铺石,只在“呼吸线”上撒下极细的光粉,粉里混着白日里被人无心的举动打亮的碎屑:锅沿的油星、砂漏的一粒迟砂、凳脚布垫的一线旧线头、猫胡须弯到太圆时弹起的微响、老人喉头那声忍住又没忍住的“嗯”。它把这些俗物的光摊成路,一步一步,引人往自己里走。路上不设引诗,不置法牌,它让人凭“熟”的方向存身——你记得哪一声,就去那一声里住一夜。
“这是它的仁。”萧砚低声说,“仁不是给,仁是允。”
江枝将袖里一线残香轻轻一放,香并不飘,只落在镜魂脚边。她看着梦界缓缓扩张:先包住祖阙的屋脊,再裹住井沿与桥背,最后添上一小块荒地,让那些不愿回家的梦躺一会儿。她忽然转身看向北。灰狱干涸的河床在梦光之下露出一道淡淡的痕,那是旧主之眼昨夜闭合时磨出的细印。那印在梦里不显,却在梦界边沿每隔十数息微微一抖,像提醒镜魂——“边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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