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不是夏日酣畅淋漓的暴雨,而是那种缠绵阴冷、无孔不入的秋霖,带着彻骨的寒意,将整个浣衣局笼罩在一片潮湿和泥泞之中。
常胜在寅时三刻准时来到河边,雨水立刻打湿了她单薄的蓝布褂子,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寒颤。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雨水敲打河面的哗啦声,让原本就艰苦的劳作环境,变得更加恶劣。
她走到自己惯常的位置,却发现旁边属于云袖的那块青石板前空无一人。那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更浓重霉味的宫人铺盖,却依旧堆在那里,在雨水中显得更加庞大和令人绝望。
常胜微微蹙眉。云袖身子骨本就单薄,昨日就有些咳嗽,看来是病倒了。
果然,不一会儿,钱婆子骂骂咧咧地顶着块油布跑了过来,雨水顺着她尖瘦的下巴滴落。
“都听着!云袖那死丫头病了,起不来炕!她的活计,”钱婆子尖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定格在常胜身上,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算计,“常胜,你手脚还算麻利,今天你就辛苦点,把她的份例也一并完成了!”
周围响起几声细微的抽气声。完成自己的三盆棉袄已是极限,再加上云袖那一大堆浸了水后沉重无比的铺盖……这分明是要把人往死里逼!
常胜抬起眼,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流下,滑过苍白的脸颊。她没有看钱婆子那得意的嘴脸,目光落在那堆属于云袖的、在雨水中颜色深沉的铺盖上。
她想起昨日晌午,那个独自坐在角落、眉宇含愁的纤细身影;想起她看向自己时,那同样带着一丝清冷和倔强的眼神。
在这吃人的地方,一点点的善意,或许就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
“怎么?不愿意?”钱婆子见她不语,声音拔高,手中的细竹条蠢蠢欲动,“完不成,你们两个今晚都别想吃饭!一起跪到天亮!”
常胜收回目光,垂下眼睑,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我洗。”
钱婆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准备好的训斥噎在了喉咙里,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算你识相!”转身钻回了她的棚屋。
雨,越下越大。
常胜默默地走到云袖的位置,将两堆如同小山般的衣物合并到一处。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她的头上、身上,视线开始模糊。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拿起沉重的木杵,开始了今天远超负荷的劳作。
“砰!砰!砰!”
捶打声在雨声中显得更加沉闷和孤独。
浸透了雨水的棉袄和铺盖,重量增加了何止一倍?每一下捶打,都需要耗费比平日更多的力气。冰冷的河水混合着雨水,不断溅起,将她全身彻底湿透。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疯狂地钻进她的每一个毛孔,四肢百骸都传来一种即将被冻僵的麻木感。
掌心昨日磨破的伤口,在冰冷河水和粗糙木杵的反复摩擦下,早已破裂开来,鲜血混着皂角水和雨水,将木杵的手柄都染成了淡淡的粉色。每一下紧握,都传来钻心的疼痛。
但她没有停下。
她的动作甚至比平日里更加稳定,更加专注。双臂机械地抬起、落下,仿佛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雨水顺着她紧抿的唇角流下,她的眼神如同被雨水洗刷过的寒潭,清澈而坚定。
周围的宫女们都默默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怜悯,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物伤其类,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她们无法理解,这个新来的、看似清冷的女子,体内为何会蕴藏着如此可怕的力量和韧性。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缓慢爬行。
晌午的粥桶抬来时,常胜没有过去。她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来,可能就再也没有力气重新开始。她只是就着雨水,啃完了昨天偷偷藏下的、那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馍馍。
下午,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傍晚。常胜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手臂沉重得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只是依靠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意志在驱动。视线开始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那是体力耗尽的前兆。
但她依旧没有停下。
她想起兄长被铁链锁住、回头望她的那一眼;想起父亲手稿上那些铁画银钩的字迹;想起常家那尚未沉沦、需要有人扛起的门楣。
这点苦,算什么?
终于,在日落时分,最后一缕天光即将被夜幕吞噬之前,常胜将最后一件拧干的铺盖,搭上了晾晒的竹竿。那竹竿被她沉重的衣物压得微微弯曲。
她站在原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雨水虽然停了,但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被傍晚的寒风一吹,冷得如同置身冰窖。双手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是麻木地垂在身体两侧,伤口被泡得发白、外翻,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没有去看钱婆子是否满意,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或敬佩或复杂的目光。她只是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排低矮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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