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京西军事学堂所在的废弃苑囿,还笼罩在破晓前最深沉的墨蓝之中。山间的晨风带着料峭寒意,吹过新修的校场,卷起细微的尘土。然而,与这万籁俱寂的夜色格格不入的,是那一排排营房里早已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灯火,以及隐约传来的、压抑着紧张的整理衣甲和低声交谈的窸窣声。
今日,是大明军事学堂开学的第一日。更是镇国公常胜,亲自讲授第一课《为将之道》的日子。
韩成,那个来自江淮农户的青衫学子,早已穿戴整齐。粗糙的棉布军服浆洗得有些发硬,穿在身上并不舒适,但他却觉得无比庄重。他对着营房中一面模糊的铜镜,一遍遍整理着自己的衣领、束腰,试图抚平每一个可能存在的褶皱。镜中的年轻人,面容尚带稚嫩,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长期压抑后终于看到希望的饥渴与专注。他摸了摸怀中那本自己手抄、边角都已磨损的《武经总要》,心中默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段落,既期待,又难免忐忑。他不知道,那位传说中的女国公,会讲授怎样的内容?自己这点微末的积累,是否能跟得上?
不远处,另一间条件稍好的营房内,耿瓛——长兴侯耿炳文之侄,正由带来的家仆帮着系紧最后一处皮甲的扣襻。他的军服是上好的杭绸内衬,外罩精铁细甲,显得英武不凡。与韩成的纯粹期待不同,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与审视。他来此,固然有家族期望他在此新兴势力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考量,但内心深处,他对这位靠着非凡战功异军突起的女国公,抱有强烈的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服。他倒要看看,这《为将之道》,她能讲出什么花来,是否名副其实。
更多的学员,无论是卫所推荐的低阶军官,还是通过考核的勋贵、寒门子弟,都怀着类似混合了激动、紧张、好奇与质疑的复杂心情,沉默而迅速地向着那座最大的、已然灯火通明的建筑——讲武堂汇聚。
讲武堂内,火炬插在墙壁的铜环上,跳跃的火光将大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和桐油的味道。大厅前方,是一座半人高的木质讲台,背后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尚未标注任何信息的北方疆域草图,显得空茫而引人遐思。讲台下,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榆木长案和蒲团,此刻正被陆续进入的学员们填满。无人喧哗,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衣甲摩擦的沙沙声,营造出一种近乎凝滞的肃穆氛围。
辰时正,一声浑厚的钟响穿透晨曦,回荡在学堂上空。
所有嘈杂瞬间消失,讲武堂内落针可闻。近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讲台侧方的入口。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稳定而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着些许晨露的玄色战靴,随即,是绯色国公常服的下摆,以及腰间象征着超品爵位的玉带。常胜的身影出现在讲台之上。她未着甲胄,也未佩戴兵刃,仅仅是一身常服,身姿挺拔如孤松独立。产后数月的休养,并未消磨她眉宇间的英气,反而沉淀出一种更为内敛、深不可测的威严。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般的重量,让所有与之接触的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没有冗长的开场白,没有居高临下的训诫。常胜走到讲台中央,双手微按案几,清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清晰地传开,如同金石相击:
“今日,我们不谈高深韬略,不论奇谋诡计。只问诸位一句:何为将?”
一个问题,石破天惊,直接叩问在座每一个立志为将者的本心。
台下微微骚动。有人下意识地想回答“统兵打仗者”,有人想到“国之爪牙”,有人默念“智信仁勇严”,但看着常胜那深邃的目光,竟无人敢轻易开口。
常胜并未等待答案,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沉缓而有力:
“将者,非仅持剑冲杀之勇夫,非仅运筹帷幄之谋士。将者,承千斤之重,系万民之命,掌国家安危于掌心。”
她抬起手,指向身后那幅空白的巨幅地图:“一将之决策,可定一城之存亡,可决一战之胜负,可影响一国之气运。故,为将者,首重为何?”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这一次,更多了几分迫人的压力。
“非勇力,非智谋,而是‘责任’。”
她将这个看似平凡却重逾山岳的词,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耳中。
“对君父的责任,对家国的责任,对麾下每一个士卒性命的责任。若无此心,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不过一介屠夫;纵有神鬼莫测之谋,终是权奸之流。”
韩成屏住了呼吸,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跳动。他读过的所有兵书,都在教他如何取胜,如何用计,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告诉他,为将者,首先要扛起的是“责任”。这简单二字,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耿瓛也收敛了那份倨傲,眉头微蹙,陷入沉思。他自幼被教导要光耀门楣,要建功立业,却鲜少有人将“责任”与每一个士卒的性命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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