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钟声余韵尚在紫禁城的飞檐间缭绕,洪武十一年的初阳便已跃出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在覆盖着薄雪的琉璃瓦上。宫人们早早起身,扫去阶前积雪,更换崭新的桃符,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硝烟与香烛混合的气息,昭示着新岁的勃勃生机。
然而,乾清宫西暖阁内,气氛却与这岁首的喜庆截然不同。炉火虽旺,却驱不散那份深沉的凝重。朱元璋身着常服,负手立于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目光锐利如鹰隼隼,缓缓扫过图上那一个个标注着藩王封地的城池,最终定格在北方那座扼守险要的重镇——北平。
“毛骧。”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亲军都尉府指挥使毛骧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旁,躬身道:“臣在。”
“燕王府,近况如何?”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依旧锁在地图上的北平。
“回陛下,”毛骧的声音压得极低,清晰而迅速,“燕王殿下自年前归藩后,勤于军政,整顿卫所,操练士卒,未有懈怠。然……”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北平庆寿寺住持道衍和尚(姚广孝),与燕王过从甚密。近日,道衍频繁出入王府,常于密室与燕王长谈,所论多为天文地理、阴阳术数、乃至前朝兴替之事。王府属官言谈间,对道衍颇为敬重,称其‘学识渊博,见解独到’。”
“道衍……”朱元璋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仿佛要将地图上的北平刺穿,“果然是他!姚广孝!”孙儿那声惊骇的“黑衣和尚”、“宰相”、“撺掇靖难”的心音,此刻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在他的神经上!
“严密监控!”朱元璋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气,“将此僧所有言行,所阅经卷,所交游之人,事无巨细,记录在案!增派最精干的人手,务必要摸清其底细、其目的!北平至京师的所有联络通道,严查!不得让任何可疑讯息,脱离朕的掌控!”
“是!”毛骧心头一凛,沉声应命。
朱元璋的目光从北平移开,扫过应天府,又落到东宫的位置:“东宫那边呢?”
“启禀陛下,”毛骧立刻回禀,“皇长孙殿下一切安好,太医院每日请脉记录已誊录呈上。殿下晨起在庭院玩耍,精神甚佳。太子殿下勤勉如常,昨日处理漕运奏报至深夜,今日一早又去大本堂听讲,气色尚可。太子妃娘娘悉心照料皇长孙,并按时探望允炆皇孙。吕侧妃……”毛骧略一停顿,声音更低几分,“吕侧妃产后调养得当,允炆皇孙亦康健。其言行谨慎,除日常向太子妃请安、照料幼子外,并无逾矩。与宫外母家通信,亦多为寻常问候。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吕侧妃宫中有个名唤翠荷的贴身宫女,其兄长在魏国公(徐达)府上担任采买管事。近月来,此宫女曾两次借出宫采买之机,与其兄密谈,内容多为探听京中勋贵动向,尤其……对北边军情似有额外关注。”
“勋贵动向?北边军情?”朱元璋眼中寒芒一闪,“一个深宫妇人,关心这些作甚?给朕盯紧那个翠荷!查清她探听这些,究竟是她自己的心思,还是……受人指使!”
“臣遵旨!”
朱元璋踱步回到御案后,案上堆积着各地送来的贺岁奏章和新年的政务条陈。他随手拿起一份关于宝钞(大明纸币)流通情况的奏报,目光却并未聚焦在文字上。
“洪武十一年了……”朱元璋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自语,又像是说给毛骧听,“时间……过得真快。”
毛骧垂首侍立,不敢接话。他深知,陛下口中的“时间”,绝非寻常感叹,而是指向那个压在陛下心头、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的精确日期——洪武十五年五月初一!他曾不止一次听到朱元璋这位洪武大帝低声喃呢。
“太医院那边,”朱元璋的目光锐利起来,“对英儿的体质调理,可有新的章程?”
“回陛下,太医院院使及几位圣手,根据皇长孙日常脉象及体质特点(畏寒、易积食等),重新拟定了温补强身的方剂,以八珍汤为基础加减,辅以药膳调养。同时建议循序渐进增其体魄,每日午后阳光和煦时,由宫人护持在庭院中活动筋骨半个时辰,以微微汗出为度,忌大汗伤津。”
“嗯。”朱元璋微微颔首,“告诉太医,用药务必精当,循序渐进,不可过猛。增派两个稳妥的侍卫,专职护持英儿活动,确保万无一失!”
“是!”
“还有,”朱元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允炆那边……太医怎么说?”
“允炆皇孙早产月余,体质稍弱于常婴。太医以温养脾胃、平补气血为主,并无大碍,精心养育当可康健。”
“知道了。”朱元璋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下去吧。朕交代之事,速办!”
“臣告退!”毛骧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
暖阁内重归寂静。朱元璋独自坐在御案后,目光落在窗外渐升的朝阳上。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洪武十一年,开始了。
距离那“洪武十五年五月初一”,还有四年零四个月。
距离“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还有十四年。
时间,既是他最大的敌人,也是他布局的资本。
他拿起朱笔,在一份空白的敕谕上,开始写下新年第一道真正的旨意,内容并非朝贺,而是关于整顿京畿卫戍、提升轮换效率的军务调整。笔锋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带着帝王掌控全局的意志。
放下笔,他望向窗外。阳光下,他似乎看到了朱雄英在庭院中奔跑嬉戏的身影,那清脆的笑声仿佛穿透了宫墙传来。
朱元璋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深沉而坚毅的笑容。
“英儿,”他无声地自语,“好好长大。爷爷给你织的这张网,定能护你周全。这天定的死局,爷爷陪你破!”
新年的阳光,照亮了他眼中那比钢铁更坚硬的决心。一场无声的、以天下为棋盘的护孙之战,在洪武十一年的初晨,已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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