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程家的那顿便饭和几杯烧酒,像短暂的避风港,让奚青柏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片刻。但告辞出来,推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走在暮色沉沉的街道上,那份沉重感便又如影随形地压了上来。厂里的烂摊子,恶毒的谣言,蔡金妮无端受过的委屈,还有南方那悬而未决的订单……千头万绪,堵在心口,闷得他喘不过气。
他没有立刻回冰冷的招待所,而是鬼使神差地拐向了桐花巷口的小公园。冬夜的公园寂静无人,只有几盏老旧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显得有几分寥落。他将自行车支在路边,找了个能望见巷口零星灯火的长椅坐下,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映着他年轻却写满疲惫的侧脸。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隐约听到旁边另一张长椅方向传来细微的啜泣声。他循声望去,借着昏暗的光线,认出那是蜀绣工坊的王美。他对这个姑娘有印象,不像蔡金妮那样锋芒毕露、如同灼灼火焰,王美性子温和,说话轻声细语,像一脉涓涓细流,在工坊里人缘极好,总能不着痕迹地安抚那些脾气各异的大姐们,是蔡金妮身边不可或缺的柔韧力量。只是此刻,她独自坐在这寒夜里,肩膀微微耸动,显然也是心事重重。
奚青柏掐灭了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他不想打扰她,但作为厂长,看到厂里的职工这般模样,于情于理也不能视而不见。
“王美同志?”他轻声开口,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王美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慌忙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看清来人是奚青柏,她更是有些窘迫,连忙站起身:“奚、奚厂长?您怎么在这儿?”
“刚从章厂长家出来,随便走走。”奚青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他指了指长椅,“坐吧,外面冷。”
两人重新坐下,气氛一时有些沉默。奚青柏注意到王美红肿的眼睛,联想到最近巷子里关于她相亲的传闻,心里明白了几分,但他不是会探听别人私事的人。
反而是王美,在最初的尴尬后,敏锐地察觉到今晚的奚厂长有些不同。褪去了平日里在厂里那种雷厉风行、不容置疑的气势,此刻坐在昏黄路灯下的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郁色,比那晚在章程家吃饭时更甚。她想起蔡金妮被停职,想起那些针对他和金妮的污言秽语,想起他肩头扛着的整个厂子的压力……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鼓起勇气,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奚厂长,您……是不是心里也不痛快?”
奚青柏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温婉的姑娘会如此直接。他下意识想否认,想维持领导的体面,但迎上王美那双清澈而带着真诚关切的眼睛,那套官话竟有些说不出口。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王美见他没有斥责自己多事,胆子稍稍大了些,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没什么大本事,厂里的事,金妮姐的事,我都帮不上什么忙。但……如果您不嫌弃,可以跟我说说。就当是……倒倒心里的苦水。我娘常说,有些事,说出来,没准就能轻省不少。”
她的话像一阵轻柔的风,吹动了奚青柏心湖深处那根紧绷的弦。这些天,他一直在强撑,在章程面前要保持镇定,在上级面前要表现果决,在厂里职工面前要展现信心。他无处诉说那份被污蔑的愤怒,那份对蔡金妮的愧疚,还有那份对前路未知的焦虑。
此刻,在这寂静无人的冬夜公园,面对着一个几乎算是陌生、却眼神干净的年轻女工,那份强撑的坚硬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远处黑暗中模糊的桐花树影,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有时候……会觉得挺没意思的。”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想做一些事,觉得是对的,对厂子好,对大家好的事……可为什么,就那么难呢?”
他没有具体指哪件事,但王美听懂了。她安静地坐着,没有插话,只是微微侧过头,表示她在认真倾听。
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是被流言中伤、肩负重压的年轻厂长,一个是被世俗偏见困扰、寻找自身价值的年轻女工。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在这盏不算明亮的路灯下,两个同样迷茫的年轻人,短暂地卸下了各自的盔甲,一个尝试着倾吐,一个安静地陪伴。夜风依旧寒冷,但这片刻的倾听与理解,却仿佛生出了一点微弱的暖意,不足以驱散所有的阴霾,却足以让人在漫长的冬夜里,获得片刻的喘息。
喜欢桐花街请大家收藏:(www.2yq.org)桐花街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