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气息与花城县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桐花巷那慢悠悠的炊烟和邻里间熟稔的招呼,只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喧嚣的车马和拔地而起、令孟行舟感到窒息的楼房。周安和周静将他安置在一处安静的干部家属院里,房间宽敞明亮,家具崭新,甚至有一张专门为他准备的书桌,但这偌大的空间却让从小和奶奶挤在陋室里的孟行舟感到无所适从的空荡。
他没有太多时间适应,当天下午就被带到了军区医院。高级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病床上,躺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枯槁却依旧带着不怒自威气质的老人——他的外公,周如海。
老人闭着眼,呼吸微弱。周静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爸,爸,您看看,谁来了?是行舟,宁宁的孩子,行舟来看您了。”
周如海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是一双历经沧桑、此刻却浑浊无神的眼睛。他的目光缓缓移到站在床尾、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孟行舟身上,定定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一滴浑浊的泪,从他深陷的眼角滑落,渗入雪白的枕巾。
他颤抖着,努力想抬起那只布满针眼和老年斑的手,嘴唇翕动,发出极其微弱、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宁……宁……像……像宁宁……”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相认,没有痛哭流涕的忏悔,只有这近乎无声的呢喃和那滴沉重的眼泪。但这无声的一幕,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孟行舟的心上。所有的隔阂、怨怼,在这一刻,都被这垂死老人眼中无尽的悔恨与思念冲刷得七零八落。他走上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外公那只冰凉而干枯的手。
周如海的手微微回握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然后眼睛缓缓闭上,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心愿,沉沉睡去,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解脱般的弧度。
孟行舟在省城暂时住了下来。周安和周静对他极好,几乎是补偿性地满足他的一切物质需求,带他去见识省城的繁华,为他规划着转入更好的学校,描绘着一条看似光明坦荡的未来之路。但孟行舟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提醒着他与桐花巷那个世界的天壤之别,也让他更加思念那个虽然破旧却充满烟火气的家,思念奶奶粗糙却温暖的手,思念伙伴李定豪没心没肺的笑声,甚至思念魏叔叔那带着烟草味的、令人安心的陪伴。
而在花城县,关于动迁的具体补偿方案(征求意见稿)终于如同另一块巨石,重重砸进了桐花巷,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方案贴在巷口的公告栏上,白纸黑字,条款清晰,却也冰冷无情。补偿主要依据房屋测绘面积和户籍人口,对营业性铺面有少量额外补贴,但远低于之前的传言。一时间,巷子里炸开了锅。
“就这么点?这点钱够干啥?能在城外买间同等大小的房子就不错了!”
“我这铺面开了几十年,就多补这么点?还不够我重新找地方开张的本钱!”
“按户口人口?那我家儿子户口刚迁出去上班,就不算了?”
失望、愤怒、焦虑的情绪迅速蔓延。之前那些做着“一夜暴富”梦的人,梦碎了,转而变得愤懑不平。而那些本就困难的家庭,则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李家召开了家庭会议。李开基和胡秀英看着方案,眉头紧锁。李锦荣和赵玉梅态度依旧明确,坚决不要补偿款。李柄荣和钟金兰则坚持必须平分,甚至想多给大哥一些。
“爹,娘,大哥大嫂,你们别争了。”钟金兰语气恳切,“这钱,是补偿这个老宅的,是李家的根。大哥虽然不住这,但他的根也在这。这钱必须平分!我们年轻,还能挣,柄荣的机器也快弄成了,以后日子会好的。”
李锦荣还想推辞,李开基一锤定音:“就按柄荣和金兰说的办!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平分!”李家的风气,在利益面前,显得愈发珍贵。
但并非所有家庭都如此和睦。有人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像赖福贵那样赶紧多添人口;有人则暗中比较着邻居家的面积和人口,算计着自己是否吃了亏;更有甚者,开始动起歪脑筋,琢磨着如何利用规则漏洞,比如临时分户、虚报人口等等。平静的桐花巷表面下,暗流变得汹涌而浑浊。
王美和奚青柏也看到了方案。纺织厂不在拆迁范围,但他们很多工友都住在动迁区,情绪难免受到影响。奚青柏在厂里强调了生产纪律,同时让工会关注困难职工家庭情况。王美则更加担忧自己家,面馆是母亲的心血,这点补偿,恐怕很难在原地段找到合适的铺面重开。
傍晚,她心事重重地回家,发现父亲王兴正拿着方案,戴着老花镜,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看,甚至还拿笔在纸上写写算算。看到她回来,王兴有些局促地放下笔,欲言又止。
“爸,怎么了?”王美问道。
王兴搓了搓手,声音有些干涩:“美美,我算了算……按这个方案,咱家这房子和面馆,补偿款加起来……数目也还行。我打听过了,城东新规划的那个市场,铺面租金不贵……你妈的手艺,到哪都饿不着。就是……就是还得添点钱,我……我这些年,也偷偷攒了点……”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旧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些零碎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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