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像一枚被时代洪流裹挟，却卡在缝隙里的小数点，正在被无情地四舍五入。
“85度”电子温度计的数字冰冷地跳动着，精准地定格在这个要求上。我手里端着的，是总监那杯必须精确到85度的瑰夏手冲。咖啡的香气与办公室里“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标语横幅似乎格格不入——那横幅鲜红夺目，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像一句遥远而宏大的口号，审视着每一个格子间里的灵魂。
坐回工位，冰冷的空调风持续灌入后颈。四周是永不停歇的键盘声，噼里啪啦，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数字雨，试图将我也浇铸成这庞大机器里一颗标准化的螺丝钉。屏幕右下角不时弹出新闻窗口——“十三五收官之年硕果累累”、“孵化器遍地开花，青年创客迎来黄金时代”……一片欣欣向荣。窗外，这座巨兽般的城市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霓虹闪烁，勾勒出无数可能的未来。
但那未来，似乎与我无关。
我点开那个耗了我两个通宵的财务优化模型。公式缜密，逻辑清晰，它本该是我在这“双创”浪潮中掷出的敲门砖。我的上司，孙经理，上次拍着我肩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小林，模型做得不错，很有想法。但创业是人家有资源的人玩的游戏，我们啊，先做好本职工作，‘放一放’。”
“放一放”。在这里，任何超出KPI的激情与才华，都被这三个字轻飘飘地判了死缓。
“林晓！”
孙经理的声音像一道鞭子，将我从关于“时代号角”的短暂遐想中抽回现实。一厚沓泛着旧纸味的文件“啪”地砸在我桌面上。
“总经办急要，近三年所有审计底稿电子化，周五前搞定。”他语速快得像在发射子弹，“琐碎，但没技术含量，你细心，交给你我放心。”
我看着这摞堪称“部门化石”的玩意儿，喉咙发紧。人人都知道这是屎坑，徒劳无功。
“经理，我那个模型……也许能应用到我们正在谈的……”
“那个不急！”他挥手打断，像拂去一只碍眼的飞虫，“先把这个搞定，这是‘政治任务’。”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仿佛这是什么尚方宝剑。
政治任务。 我垂下眼。是啊，所有的“创新”与“创业”在真正的“政治任务”面前，都得靠边站。
接下来的三天，我成了这座现代化牢笼里的掘墓人。在扫描仪单调的嗡鸣中，在陈年灰尘的包围下，我麻木地处理着这些僵死的数字。新闻里，同龄人正在路演台上意气风发，讲述着如何用代码和创意改变世界；而我，在故纸堆里为他们辉煌未来的边角料做着殡葬服务。
多么讽刺。
当我提前一天，将那个条理清晰、甚至修正了历史错误的电子档案库交差时，我心里没有波澜。我甚至预见到了结局。
周五的部门周会，是预期的行刑现场。
孙经理声音洪亮，充满表演欲：“总监，好消息！总经办要的三年审计底稿，我们部门提前、高质量完成了！我带着团队日夜奋战，充分体现了我们的执行力和担当！”
总监投来赞许的目光。
周围响起掌声。没有人看我一眼。我三天的心血，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那个承载着我微弱希冀的财务模型，依旧沉在文件夹底部，无人问津。
大众创业，万众创新。 口号在墙上熠熠生辉，而我，连成为分母的资格都没有。资金、人脉、资源……我一样都没有，只有一身在这里显得如此廉价的“细心”和“专业”。
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是我妈。一条59秒的语音。
我把它转换成文字，那些带着乡音和错别字的句子，扑面而来：“……晓晓，新闻里总说现在机会多，鼓励年轻人闯荡……你在大城市……要是太辛苦，就……你爸咳得更厉害了，却舍不得去医院……”
机会多……闯荡……
每一个词都像针，扎在我被现实磨得麻木的神经上。时代号角吹得震天响，我却连自己的号角都找不到。父母的期盼，时代的召唤，与我这窘迫无力现状之间，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端着空咖啡杯，行尸走肉般走向茶水间。打印机旁，那份散落的“人才盘点简报”再次闯入视线。
【林晓。待优化梯队。】
理由依旧冰冷刺骨：【缺乏不可替代性，业务贡献度不足。】
缺乏不可替代性……
是啊，在这个鼓励人人成为“创客”的时代，我却活成了最容易被“优化”掉的那个。我这枚小数点，在时代这道恢弘的数学题里，微不足道，随时可被舍弃。
回到座位，漆黑的电脑屏幕像一面诚实的镜子，映出我苍白、迷茫、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碎裂的脸。
压抑。那是一种源自宏大叙事与个体渺小之间巨大落差的窒息感。是墙上口号与手中咖啡杯的割裂，是新闻里的黄金时代与“待优化”通知的荒谬对照，是满腔热血无处喷洒，最终只能用来浇灌一堆故纸堆的无力。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弥漫在优质空气中的压抑全部吸入肺腑，再彻底碾碎。
手指不受控制地移动，敲开了与父亲那个沉默的对话窗口。
我看着光标闪烁，用尽全身的力气，敲下了那句盘旋已久，此刻终于破土而出的话：
“爸，时代很好，但我够不着。我回来了。”
发送。
合上电脑的“咔哒”声，清脆得像子弹上膛，又像终于剪断了拴住我的最后一根线。
窗外，属于创业者的霓虹依旧绚烂，但那光芒不再让我感到刺痛，反而像在为我指引一条……回家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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