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人看着点去锦宫,陆槿那边,别让他自戕,也别让他病逝得太容易。”
乔玄顿了顿,罕见得大发善心道:
“玉衡,她若想去‘探望’,不必阻拦。”
“是。”
乔玄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御案一角。
那里搁着一方素白镇纸,压着几页新进的诗稿。
镇纸素净,并无纹饰,却让他猛地想起,许多日前,裴季曾于御前侍墨,见他案头空置,次日便默不作声地献上了这方玉镇纸,说是“见陛下批阅奏章辛苦,此物或可压住卷角,省些力气。”
彼时他只觉是寻常逢迎,未置一词。
此刻,那方素净的镇纸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裴季本人——精心雕琢,用于装点,且无比顺从。
他用指尖极轻地叩击了那个曾由裴季亲手抚平、此刻已不复存在的卷角的位置。
那样一个心思细腻、连此等微末小事都留意到的人,在得知自己被彻底放弃、生命进入倒计时之时,会是什么模样?
是会如陆槿般歇斯底里,还是会……
那股始终盘踞在他心头的、对人性最后姿态的探究欲,在此刻压过了单纯的舍弃。
他惯于将人心置于悬崖边沿观赏——
有人坠落成泥,有人绽放成花,而裴季正悬在最美妙的倾斜角度。
“慢着。”
乔玄的声音止住了宋辞的脚步。
“先去玉阙阁。”
————
御辇无声滑过宫道,两侧石灯在秋风中明灭,光影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流转。
御辇行过的影子,被拉得漫长而扭曲。
辇轮碾过零落的桂花,甜腻香气与药气在夜色中绞杀。
最终停在那座被浓郁死气包裹的殿宇前。
乔玄步入内室,并未理会跪伏一地的太医与宫人,目光径直落在榻上。
裴季竟是醒着的。
他似乎刚刚经历了一轮剧痛的冲刷,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冷汗浸透了鬓角,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一名太医正战战兢兢地禀报:
“……裴娘娘,此症非药石所能医,陛下已有旨意,请您……安心静养……”
裴季听到了。
安心静养?
他涣散的目光凝了一瞬,唇色惨白如纸。
然而,预想中的崩溃或哀求并未出现。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因为疼痛而破碎不堪。
指甲因持续的高热而泛着不健康的淡紫,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只啃噬的恶兽。
他能感觉到冷汗正沿着脊椎滑落,像熔化的蜡油,又冷又粘。
但他依旧固执地想要抚平那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仿佛只要衣冠依旧整齐,他裴季就还是那个琼林宴上挥毫泼墨的状元郎。
他甚至试图调整了一下靠卧的姿势,但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让他的手臂猛地一颤,险些打翻榻边的药碗。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然后,继续那缓慢而艰难的姿态修正。
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仿佛耗尽了全力,带来新一轮的噬咬,让他额际青筋暴起,闷哼出声。
可他依旧在做。
将这精心设计的、从容赴死的假象,当作他此生最后、也是最难的一篇策论来书写。
然后,他抬起眼,望向御座上那片玄色的、深不可测的阴影。
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将毕生虚伪与风骨融入骨血、直至生命尽头也不肯放下的“体面”:
“能成陛下……案头一雅玩……是臣……大幸。”
话音落下,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唯有那双逐渐失去焦距却依旧努力维持清明的眼睛,仍固执地朝向皇帝的方向。
一丝血线,从他紧咬的下唇边缓缓渗出,落在素色的衣襟上。
乔玄静静地看着。
他享受这种时刻,如同欣赏名伶在戏台坍塌前,依旧坚持唱完最后一个亮相。
看着裴季在剧痛的间隙里,仍在试图抚平素衣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看着那预想中的崩溃或哀求,尽数化为一句将自身物化到极致、却又透着诡异尊严的“谢恩”。
那固执的、近乎本能的手指微动,猝不及防地刺中了记忆深处某个早已封存的画面——一个宁折不弯的背影。
画面一闪而逝。
留下的,是一种混合着轻微刺痛与更强烈探究欲的兴味。
一个能在此等境地下,依旧将“姿态”维持到如此地步的物件,若就此毁去……
这与当年那个宁可用死亡把自身也变成一道诅咒的女人,是何等不同——又透着相似。
一个将规则的优雅践行到死,一个用绝对的混乱撕裂所有规则。
裴季昔日风采不停闪过。
琼林宴上,少年状元,打马御街,何等意气风发。
被他纳入宫中后,那份才情化作了更精致的逢迎,知情识趣,偶尔在床帏间流露出的、被强行压抑的屈辱与不甘,都成了取悦他的别样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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