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姬瑞清赶到了木林关前线，并特意点名顾承章充当近卫，御前听调。
顾承章接近二十岁了，嘴角胡须发硬，和充当苍楚巫祝学徒的时候相比，一眼看上去成熟不少。
他不会服侍人，能站多远站多远，也不会主动沏茶、递毯子什么的，僵硬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尊木雕。即便吩咐了什么差事，他也经常装没听见，反正使着不顺手。
因为是天子钦点，所以卫队长姬萧也不好发作，把他当做拴马石，杵在那里就行了。
顾承章每次望向姬瑞清，都会看见他后颈有一条若有若无的黑线，子时最为明显，就像一条蜿蜒的小蛇，让人心里发毛。他仔细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发现大家都看不见，包括大祭司昊仪。
“所有部队，都到达指定位置了吗？”
“都到了。”参军恭敬回答。
“炎赵的边骑在哪里？”
参军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这里，我方侧翼。”
“姜临的骑兵呢？”
“混编在各支部队中，没有单独抽调出来。最大的一支骑兵大约两千人，一人两骑，在姜临身边拱卫。”
真是浪费！姬瑞清心里冷哼一声，问道，“现在木林关有多少部队？”
“回陛下，木林关由姜临亲自镇守，统兵三万。加上原有的五千驻军，共三万五千人。原守将苏鹏被下狱，现由悍将石固充当前军，李彦充当后军，姜临自领中军。距此处往东三十余里，还有一支万人部队驻守，充当后援。”
“田叔弭呢？在哪里？”
“在这里。”参军指着天齐国境内的一处城池，“据此八十余里，手里约有十万士卒。不过他手里只有两万技击兵，姜临手里有三万。”
姬瑞清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点点头。
姜临打仗还是有两把刷子的，阵型的厚薄恰到好处，既无法快速突破，也没有挤在一起，极有韧性。
“派出使者，今日正午，木林关前相见，作最后的劝降。”
参军领命而去。
“开拔！”姬瑞清手一挥，中气十足。
顾承章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大胆！”卫队长姬萧勃然大怒，厉喝道，“直视天子，以下犯上，你在找死吗？”
顾承章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姬萧扬起马鞭要抽他，被姬瑞清拦住了。“省点力气，待会打天齐的士兵去吧。”
姬萧讪讪而退。
“过来点，顾承章。”姬瑞清招了招手。
顾承章现在是虎贲郎中，作为近卫，装备再升一个档次：贴身穿一件透气布衣，罩上皮质软垫，以锁子甲覆盖；外面再穿铠甲，还有一块护心镜护住前胸；头盔、护肩、臂盾等一应俱全；身背默渊剑，腰间挂环首刀，手执马朔，马背上还有一把长弓、一个箭囊。
看上去挺威风，顾承章只觉得好重，又闷，活动不方便。还好分到的战马高大雄壮，这百余斤的装备和一个人的重量居然压不跨它，走起路来精神得紧。
“陛下有何吩咐？”
“想和你聊聊天。”
“好。”
“你知不知道，孤为什么一定要你来？”
“不知道。”
“想知道吗？”
“请陛下赐教。”
姬瑞清感叹道，“因为你有个好靠山。”
“熊崇？”
“是啊。”姬瑞清笑道，“本来姜飞叶为中原修行者之首，但熊崇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让他吃了闭门羹。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承章当然知道。就是姜飞叶屡次利用自己，师父算是给自己出口气，给他三分颜色。
“洗刷掉你身上的所有污点，还你清白，以后不许再为难你。这是他对昊仪提的第一个要求。”
“陛下既然应允，为什么不放我走呢？”
“因为玄秦。”
顾承章恍然大悟。“既然如此，我回苍楚行不行？保证不落入嬴无垢手里。”
“孤可以考虑。但现在不行，因为孤还不知道你的身世。这一点搞不明白，孤怎能放你外出？”
顾承章苦笑道，“我也想知道啊，可是我连生父生母都不知道。”
“上次周童作法，没有找到他们吗？”
顾承章微惊，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没有。”
“把你留在洛邑，太子肯定看不住你，索性将你带了出来，给你个立功的机会，自然也能洗刷掉你所有的污点。”
“我那四十鞭子岂不是白挨了？”
姬瑞清忍不住笑道，“不一样的。鞭刑是罚，立功是奖。”
“怎么立功？上阵杀敌？修行者滥杀普通人，后果很严重的。”
“哦？”姬瑞清来了兴致，“有什么后果，说说看。”
“首先是天道法则层面的反噬，比如天谴降临、业力缠身、气运剥夺；其次会损害修行根基，比如道心受损、走火入魔等等。”
姬瑞清摇头道，“两军交战，不算滥杀无辜。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只管安心保护我就好了。都说功大莫过于救主，只要我安全，你就立了大功。”
顾承章腹诽道，你这不是忽悠我死命保着你吗？身边多少供奉、多少武士，用得着我吗？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顾承章笑道，“我一定会保护好陛下。”
他目光不经意又扫过姬瑞清的后颈——那条诡异的黑线在正午阳光下再次隐隐浮现，比夜色淡些，却更添几分粘稠阴冷之感，仿佛活物在皮肤下游走。大祭司昊仪与天子同乘一车，正埋头推演战事的凶吉。
大军缓缓开拔，肃杀之气弥漫。顾承章策马跟在御辇侧后方，沉默得像一块移动的岩石。姬瑞清似乎心情不错，隔着车窗又开口：“顾承章，你觉得姜临会投降吗？”
“不会。”顾承章答得干脆。姜临排兵布阵，厚实坚韧，分明是决一死战的架势。那“劝降”，不过是姬瑞清欲行王道之师的姿态罢了。
姬瑞清轻笑一声，带着几分了然，说道，“孤也如此想。所以，木林关前，必有一场恶战。”他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你从未见过真正的战场吧？数十万人马厮杀，血气冲霄，那才是男儿立世之所。”
顾承章沉默。他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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