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府的正堂很快便空了下来,只余下孟集与孟少楠父子二人。孟集脸上那关切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他没有再看儿子,只是负手缓步走向后堂,声音低沉,“随我来吧。”
孟少楠心中一凛,不敢多问,默默起身跟上。他穿过熟悉的回廊,拐向了孟府深处那座平日里紧闭的檀木大门——孟氏祖庙。
祖庙内光线晦暗,只有长明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层层叠叠的祖先牌位,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陈年木料混合的肃穆气息。孟集亲手点燃三炷上好的沉香,分了一炷给孟少楠,自己率先跪倒在蒲团之上,对着列祖列宗深深叩首。
有一块新添的牌位,孟集的父亲,孟静明。
孟少楠依样画葫芦,俯身叩拜,心中却愈发疑惑,父亲是要干什么呢?
香烟袅袅,盘旋上升,孟集的表情有些模糊。他就着跪姿,目光凝视着孟静明的牌位,缓缓开口。
“少楠,将你此番随军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一一说与为父,尤其是关于大王的。”
孟少楠一怔,没想到父亲会问这件事。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从大军出函谷关开始讲起,起初还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压抑后的兴奋,描述着军容之盛,大王在阵前誓师的激昂。
毕竟年轻,说到这些磅礴宏伟的场面,孟少楠心神激荡。
孟集静静地听着,直到儿子说到攻城受挫,才开始插话。
“攻城不利时,大王是何反应?是亲临前线鼓舞士气,还是稳坐中军帐?他可有斥责攻城将领?具体说了什么,你原话复述,不要添油加醋。”
孟少楠努力回忆:“大王起初很镇定,下令轮番猛攻。白铁铮将军亲自督战,后来奉命去青石峡截断风韩退路,不料反而中伏,全军覆没。大王听闻后,当时脸色很白,但没说什么。后来……后来李本德将军建议暂缓攻势,改用围困,大王沉默了很久,才说‘我军利在速战,拖延不得’,否决了。”
“否决时,语气如何?”
“很平静,但不容置疑。”
孟集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蒲团的边缘:“后来我军腹背受敌,决定撤退时,大王是如何部署的?谁断后?谁护持中军?他可有慌乱?”
“大王原本是亲自断后,不知后来怎么的,换成了徐卢生。”孟少楠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他隐约也知道那两万人是被舍弃了,“大王当时很果决,命令下得很快。中军由白、李几位将军率领,绕过老虎嘴后,直奔函谷关。”
“他可有亲自激励断后的将士?”
“没有。”
孟集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清冷的檀香,仿佛要借此压下心中的波澜。他是一只老狐狸,当然知道这是金蝉脱壳之计,不过这戏也演得太逼真了,舍得两万精锐。片刻后,他继续问,“撤退途中,军心涣散,可有逃兵?大王是如何处置的?”
“没有。逃兵是要夷族的,谁敢?”
“他对白铁铮、李本德这些大将,态度可有变化?”
孟少楠仔细想了想:“依旧倚重,白将军和李将军也常伴左右,没什么变化。但……儿子感觉,大王的话少了,很多时候只是听着,不置可否。他单独召见徐先生的时间很长,与将军们议事的时间就短了。”
“军中士卒,私下如何议论大王?是畏?是敬?还是怨?”
这个问题让孟少楠有些迟疑,他小心地选择着措辞:“畏……多于敬。尤其是断后的消息传来,很多人私下说大王过分了。但也有人说,乱世之中,枭雄方能立足。”
“枭雄……”孟集咀嚼着这两个字,“你觉得,他如今在军中的威望,比之先王在位时,如何?”
孟少楠摇了摇头,“应该不及。先王曾经征战四方,将士们服其勇武。大王此次是新败,又舍弃了两万精锐,虽果断,但难免让人心寒。如今军中,恐怕更多的是惧怕他的手段和地位。”
一连串极其细致、甚至有些苛刻的问题问完,祖庙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沉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孟少楠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巨大疑团,抬起头,看着父亲在沧桑的侧影,轻声问道:“父亲,您为何要如了解这些?我们孟家多得大王照拂,您和姐姐……”
“哼~”孟集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少楠,你以为我们孟家今日,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
“父亲何意?”孟少楠大惊。
“先王骤然驾崩,朝中老臣多有疑虑,嬴氏宗族内部不服者众,尤其是那些手握权柄、辈分极高的叔伯公卿。”孟集的声音像浸了冰水,“他需要一个刽子手,一把最快、最利、最能震慑人心的刀。”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儿子:“而我们孟家,就是那把刀。清算旧臣、打压宗室、罗织罪名、抄家灭族……为父依着他的心意,做了多少件?每一道政令,每一次审讯,背后都是鲜血淋漓,都是滔天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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