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有婢女飞奔而来，“家主、家主不好了，老妇人突然口吐白沫了，在地上翻滚抽搐，我们都没办法了，您快去看看！”
“王八蛋！”赵岩恨得咬牙切齿，对身边的人说，“先不要动他，看住他，我先回去看看再说。”
“好。”
赵岩一路狂奔，跑到赵老夫人的卧室。只见她缩在地上发抖，像一截被风雨浸透的枯木。她的脸是青灰色的，两颊深深凹陷，颧骨却凸得厉害，像要刺破那层灰败的皮肉。她的眼睛好恐怖，眼白泛着浑浊的黄，瞳孔却缩成针尖大小，明明睁着，却像盲人般定定地望着虚空，偶尔眨一下，又慢又沉，仿佛眼皮上压着千斤的阴湿棉絮。
“娘！”赵岩大叫一声，抓住她的手。
她脖颈上的青筋像蚯蚓般爬动着，从下颌一直延伸到衣领深处。手指枯瘦如鹰爪，紧紧攥着襟口的黑布，冰凉得像浸过井水。
她嘴里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声音轻得像蚊鸣，可仔细听，又像是有无数人同时在耳边低语。
“你在说什么？”赵岩凑近了去听，老妇人却突然抬头，眼白倏地翻上去，只余下两点漆黑的瞳孔，直勾勾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嗓子。
看着这一幕，赵咎三魂丢了两魂，头发都竖了起来，连忙推开她，对身边的婢女说道，“用棉被把她裹起来，抬到床上去。”
“她会滚下来的。”
“用布条捆住，不要让她乱动。我去去就回！”
“喏。”
他急急转身，折回前院。
他走后，顾承章从门廊下拖过一张小竹椅，悠然地坐了上去，双手抱膝。
看着刘福母子等人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顾承章突然意识到，自己以前的修行，过于追求自我，虽然不害人，却多了三分自私和狭隘。打坐、练气、参悟天道，所有这些都只关乎个人的超脱。自己怜悯众生，却从未真正走进众生之中。就像站在山顶俯瞰人间疾苦，感慨一番后便转身离去，继续追求自己的大道。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怜悯，是不是也是一种傲慢？再换个角度，如果修行只是为了自己，那修行的意义，是不是太小了点？
正当他出神的时候，赵岩已经赶回。在众人杀气腾腾的眼神中，他居然噗通一声，跪倒在顾承章身前！
这个反转让人措手不及，尤其是一众家丁，深知赵岩儒雅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残暴，被吓得手一抖，家伙事都叮铃桄啷掉在地上。
“顾神医，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您，只想着赖掉那四十石粮食。我不是人，我不是人！”说着，他左右开弓，对着自己就是几耳光。
他打的很重，很快就把脸扇肿了。
顾承章放下腿，俯身看着他，眼神冰冷。
“我错了，顾神医。四十石粮翻倍，八十石，立刻给您送过去，现在就送，我亲自去送！只求您、求您救救我的老娘！她七八十岁的老人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求求您了……”
他声泪俱下，头砰砰砰磕得山响。
几个管家见势不妙，马上跪下了；见风使舵的家丁见状，也跟着跪下了。只剩从外面赶来的地痞流氓大眼瞪小眼，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尬在那里。
经过刚才的沉思，顾承章的杀气也少了大半，冷静地说道。“我知道，你这样的人不能救；但你母亲毕竟老了，我不和她计较。但你要知道，这件事，我很不想做。”
“是是是，在下晓得。还望顾神医不计前嫌，看在我娘年迈的份上，救她一救。”
赵岩一边磕头，一边心想，一个走江湖的郎中，任凭他本事再大，能在河西之地呆多久？老子忍得了一时之气，等你走了，看我怎么把今日丢掉的东西，百倍、千倍地拿回来！不就是粮食吗，老子家里有的是；不就是丢点面子吗，老子有的是时间慢慢找回来！等着瞧吧，这点屈辱算什么？
顾承章却不这样想，他慢吞吞地说道，“你这个人，不可信。所以你要做到两件事，我才会去救你的母亲。”
“好！在下一定做到！”
“你听完再说。”
“请神医示下。”赵岩态度恭敬，跪直了腰杆。
“第一，上次我们说好的，诊金四十石粮食，你要照付。这一次，我的诊金，是四百石粮食，外加棉布一千匹，先行付过。”
赵岩顿时心下一宽。虽然很贵肉疼，但仗着这些年的积累，这点东西，还伤不到他的皮毛。
“好，请神医放心，立刻就送！立刻、马上、快马加鞭！”
顾承章点点头。
“第二件事，你为人阴鸷且残暴，我担心本人离开之后，你向刘福母子等人寻仇，所以，我要削掉你的爪牙，让你没有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本钱。”
赵岩一怔，问道，“此言何意？”
“李柯将军刚刚接管河西之地，物资匮乏，军粮不济。我要你向军中捐出所有家财、存粮，以解军中燃眉之急；家中护卫、家丁、仆役，也全部编入军中。”
“不行！”赵岩猛地站了起来，“你做梦！”
“跪下，听我说完。”
不知为何，气势汹汹的赵岩居然听话地又跪了下去。
“你母亲给我一百金赏钱，我也给你留一百金。你和你的家人，要留在这里也好，要去他乡重振旗鼓也罢，我一概不管。但只一条，再为非作歹，一旦被我撞上，一剑杀了，没有其他说法。”
顾承章手指轻弹，从家丁手中飞来七把剑，噌噌噌插在他身前的青石板上，直入剑柄。
修行者！赵岩还算有几分见识，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总算明白，再不答应，真的就只是一剑的事情了。原来这个顾思灵，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就可以直面自己，从容不迫。
赵岩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巍峨的府邸，像泄了气的皮球，委顿在地。
“小人明白了。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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