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惊盏踏回苏府朱门时,西市的焦糊气仍缠在青布衫的衣角未散。汀兰水榭廊下,晚晴正佝偻着腰擦拭那柄从青狼商号带出的乌木算盘,见她归来,布巾“啪”地坠在青砖上,膝行至阶前,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小姐可算回来了!前院小厮往返传讯三回,说丞相爷在书房候着,脸色黑得能淬出墨来!”
苏惊盏抬手按了按眉心,肩头被短刀擦过的旧伤仍在隐隐作痛。她褪去染尘的青衫,换上一袭月白绫裙,解下鬓间素银步摇,仅留一支素银簪绾起如云青丝——这般素净装束,既藏得住锋芒,亦可在父威盛怒前留三分转圜余地。菱花镜里映出的面容尚带少女清瘦,眼底却沉凝着两世浮沉酿就的寒潭,那抹冷光,是白骨堆里爬出来的清醒。
未及书房院门,便闻内间“哐当”一声脆响,端砚坠地的裂声刺破寂静。守门小厮见了她,苦着脸躬身:“大小姐快些进去吧,丞相爷这火气,小的们实在架不住。”
苏惊盏推门而入,墨汁混着怒意的气息扑面而来。苏丞相背立窗前,青色官袍下摆还沾着朝露,显是刚从宫中折返便守在此处。书案上狼藉一片,端砚裂为两半,浓墨溅得满桌皆是,最刺目的是那封摊开的信笺,字迹娟秀却带着刻意的颤栗,正是苏令微的手笔。
“跪下!”苏丞相猛地转身,声线因盛怒而发颤。他年近半百,面容与苏惊盏有七分肖似,只是眉宇间多了官场磨出的圆滑,此刻却被怒火焚尽,只剩父权的威严与不耐:“你可知闯下多大祸事?王家派人登门问罪,指你设计令微与纨绔私会,如今京中谁不笑我苏府家风败坏?还有西市青狼商号,你无端查探也罢,竟闹到商号失火、萧将军封铺的地步——陛下今日在朝堂上,三番诘问于我!”
苏惊盏垂眸,双膝纹丝不动。她扫过信笺便知梗概——苏令微通篇泣诉被“嫡姐陷害”,言自己仅是仰慕王公子才情递诗笺,却被苏惊盏换作“私会密信”;又说苏惊盏嫉妒她与镇北侯府议亲,故意搅扰商号拖苏家下水。字字颠倒黑白,将自己塑成受尽委屈的弱质女流,而她苏惊盏,便是那心狠手辣的毒妇。
“父亲要女儿屈膝,是信了令微的泣诉,还是惧了陛下的诘问?”苏惊盏声音轻缓,却如细针戳中要害。她缓缓抬眸,目光直视父亲双眼,那眼神里无半分惧色,只剩寒潭般的清明:“若为令微之言,女儿不认;若为陛下之责,父亲该问的不是我为何查商号,而是青狼商号为何私藏北漠弯刀,为何与李管事有银钱勾连。”
“你还敢狡辩!”苏丞相被堵得语塞,抓起信笺狠狠砸在她脚边,“令微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会编造这等污名?王家世子持‘你模仿令微笔迹’的证物上门时,你可知为父何等难堪!镇北侯府本已属意令微,经你这一闹,侯夫人昨日特意遣人来说婚事搁置——苏惊盏,你妹妹的前程,全毁在你手中!”
信笺坠在青砖上,边角被墨汁浸得发皱。苏惊盏弯腰拾起,指尖抚过“姐姐妒我”四字,忽然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声里无半分暖意,如寒风吹过空庭,听得苏丞相脊背发僵。
“父亲说令微不会编造谎言,那女儿倒要问——上月柳氏送的‘安胎药’里掺了红花,也是令微编造的?”苏惊盏从袖中取出油纸包,层层展开,里面是一小撮干枯的药渣,褐黄如锈,“这是当日余下的药渣,女儿请太医院刘院判验过,红花剂量足可落胎。父亲许是忘了,女儿彼时并未有孕,柳氏这碗药,是想提前断了苏家嫡脉?”
药渣落在书案,与墨汁交融成诡异的深褐。苏丞相脸色骤白,下意识偏开视线,喉结滚动:“那、那许是你母亲一时糊涂,错拿了药材……”
“糊涂到让红杏寸步不离盯着我喝下?”苏惊盏步步紧逼,又取一叠纸铺在案上。最上方的练字纸字迹与她有七分相似,却在“漠”“北”二字起笔处露出苏令微独有的弯钩痕迹,“父亲请看,这是从令微房里搜出的练字纸,通篇仿的都是女儿笔迹。前几日她伪造私会信,用的便是这手法。若父亲不信,可请京中笔迹大家来辨,看究竟是谁仿谁。”
练字纸与信笺并列,真伪立辨。苏丞相指尖抚过纸页,指节泛白,怒火渐被慌乱取代。他并非愚钝,柳氏偏心、苏令微娇纵他早看在眼里,只是历来觉得苏惊盏沉稳,该让着庶妹。可今日铁证如山,由不得他再自欺欺人。
“纵是令微有错,你也不该闹到王家去!”苏丞相强撑着父威,声音却弱了三分,“家丑不可外扬,你这般张扬,让整个京城看苏家的笑话!”
“家丑?”苏惊盏陡然拔高声音,眼底翻涌着两世的恨与痛,“父亲觉得令微伪造信件毁我名声是家丑,柳氏用红花害我是家丑,却不知祖母寿宴上,令微在寿桃里掺软筋散想让我当众出丑,就不是家丑?李管事勾连青狼商号,挪用府中银钱资助北漠,就不是家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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