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的事落定那天，小夭去滩涂采潮汐草，阿婆们老远就朝她挥篮子——竹篮里装着刚蒸好的海蛎子，烫得冒白气，“姑娘快尝尝，要不是你想的法子，咱们这季的鱼获可就没了！”年轻战士路过，也会停下脚步，挠着头问“下次探查，能不能教我们认荧石的光？”族里的敬意不再是客气的远观，倒像晒透的海艾，带着踏实的暖。
这些，相柳都看在眼里。他还是常坐在黑石殿的主位上，指尖敲扶手的节奏却慢了些——以前是绷紧的、带着决断的脆响，现在偶尔会顿半拍，像在想“小夭要是在，会怎么说”。议事时提到外岛的商路，他会抬头扫一眼门口，仿佛下一秒就会看见她背着药篮路过；大长老递来的卷宗，他翻到涉及族人健康的部分，会特意折个角，等她来的时候顺口提一句。
热症是在大潮那天冒出来的。
大长老拄着拐杖冲进议事厅时，杖头的铜铃晃得慌：“族长！阿桂婆和几个娃娃烧得厉害，海泥敷了两回，退下去又烧起来！”几位巫医长老围过来，骨片上的记载翻得哗哗响，眉头都拧成了疙瘩——这是鬼方族的老毛病，只在特定潮汐时发，邪热裹着潮气钻骨头，治表不治里。
议事厅的空气沉得像灌了铅。相柳指尖抵着眉心，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角落的小夭身上。她正低头记着什么，鬓边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却没漏过任何一句讨论。
“你怎么看？”
相柳的声音不高，却让厅里瞬间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去，大长老的拐杖顿了顿，眼里藏着期待——前两次的事，早让他们信了这姑娘的脑子。
小夭放下骨笔，站起身时，手里攥着片晒干的潮汐草，草叶边缘还带着退潮时沾的细沙。“这热症是体内气脉跟潮汐拧了劲，”她声音稳，没慌，“光退热没用，得先把气脉顺过来，再用草药把邪热逼出去。”
她把草叶放在石案上，指腹蹭过叶脉：“退潮时露出来的潮汐草，阴性能压热；再教病患练简化的潮汐导引，什么时候吸气，什么时候呼气，都跟着潮声来。内外对着调，气脉顺了，热自然就退了。”
巫医长老凑过来，指尖碰了碰潮汐草，又翻了翻她记的药方，忽然点头：“去年发症，有个娃娃跟着潮声拍手，烧就退得快些，原来竟是这个理！”大长老捋着胡子，铜铃都跟着晃：“这法子好！既用了咱们的老规矩，又加了新药方！”
相柳没说话，目光落在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上——知道她前几天就翻遍了石室里的热症记载，夜里还在药庐熬药试药性。等众人静下来，他才开口，语气里没了往日的冷硬：“七成把握，够了。这事交给你，要人要物，跟大长老说。”
没说“谨慎些”，没说“有问题再汇报”，是全全的托付。小夭攥紧手里的草叶，点头时声音有点发颤：“嗯，我会治好他们。”
接下来的日子，医棚的灯没熄过。小夭给每个病患诊脉，指尖搭在阿桂婆腕上时，能觉出老人气脉的虚，特意把导引动作改得更慢；给娃娃调药，会多加半勺甜海果胶，哄着他们“像喝糖水一样”。族人们轮流来帮忙，阿珠守在炉边熬药，年轻战士背着病患去晒潮阳，倒比过年还齐心。
相柳没来过医棚，却把事都想到了。小夭说潮汐草采得不够，第二天一早就有族人划着船去远滩；她提需要记时的沙漏，黑石殿里最老的那只就被送了来，沙粒漏得匀，是他小时候用的。大长老每次汇报，都说“族长昨晚又问了三遍病患的情况”，小夭听着，心里暖得像揣了团晒过太阳的棉。
那天深夜，医棚里只剩她一个人。油灯的光晃着，她趴在石案上，对着骨片算一个瘦娃娃的药量——这孩子气脉弱，多一分药就可能受不住。指尖刚蘸了墨，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轻得像潮退时的沙。
“阿珠，帮我拿那卷潮汐时辰的皮卷。”她没回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声音哑得很。
脚步声停了，接着，一卷皮卷递到了她手边。指尖碰着皮卷的刹那，小夭愣了——那手凉得很，骨节分明，不是阿珠的温软，是她记了太久的触感。
她猛地抬头，撞进相柳的紫眸里。他穿着玄衣，几乎融进身后的夜色里，只有银发在灯下发着淡光。手里还拿着个粗陶碗，碗沿温着，是她常喝的宁神茶。
“族长？”小夭站起身，手还攥着骨笔，有点慌。
“刚议事完，路过。”他说，目光却扫过石案上的药渣和写满字的骨片，最后落在她眼下的青影上，“还没算好？”
“快了，”小夭把皮卷展开，指着上面的刻痕，“这孩子寅时发病，得顺着退潮的气脉调，药量得再减些。”
相柳凑过来，指尖轻轻蹭过骨片上的字——是她写的，笔画有点歪，是熬了太久夜的缘故。“嗯，”他应了声，把手里的茶碗递过去，“先喝点，凉了就没效了。”
小夭接过碗，茶温刚好，甜得压得住苦。她喝了一口，抬头时，见他正看着她手里的骨片，眉头轻轻蹙着，像在替她琢磨。
“你做得很好。”他忽然说，声音比茶还暖，“等这事过了，把法子记进医典，以后族人再发症，就不用怕了。”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心里，小夭猛地抬头。记进医典，是把她的法子变成部落的传承，是真真正正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她眼眶有点热，点头时没敢大声：“好。”
相柳没再多说，只帮她把散在案上的骨片归拢好。走的时候，他在门口停了下，回头道：“别熬太晚，明天还要看病患。”
小夭看着他的身影融进夜色，手里的茶碗还温着。医棚外的潮声哗哗响，像在跟着他们的气脉晃——以前是各走各的，现在终于顺着同一个节奏，慢慢靠在了一起。
她低头看着骨片上的字，又喝了口茶。甜意漫开来，连带着心里的慌都散了。前路或许还有浪，可她知道，以后再遇到事，他不会再让她一个人扛着。潮汐有信，人心也有，他们的归航，早已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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