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
整座东宫,都沉浸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的黑暗之中。
那场突如其来的诡异大雪,早已停歇。此刻,一轮残月,如同一柄冰冷的、断裂的弯刀,高悬于铅灰色的天幕之上,洒落下的清辉,苍白而又凄冷,将宫殿的琉璃瓦,照映出一片片森然的、如同鳞甲般的光。
寒气,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它穿过紧闭的门窗,穿过厚重的帷幔,将这偌大的、本应是新婚燕尔的寝殿,变成了一座……冰窖。
李令月,独自一人,静坐在那张巨大而空旷的喜床之上。
她身上,还穿着白日的素服,并未更换寝衣。
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也未曾绾起,就那么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如同泼洒开来的、浓稠的墨。
她的新婚丈夫,那个名叫陈循的寒门举子,自婚礼结束,被引入东宫之后,便被她挥手,屏退到了最偏远的侧殿。
没有合卺酒,没有洞房花烛。
甚至,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此刻,这间本该是帝国储君与王夫共度良宵的殿宇里,只有她一个人。
也,只能有她一个人。
她睡不着。
自铜雀台崩塌的那一刻起,睡眠,便已经成了一种,于她而言,遥不可及的奢侈。
只要一闭上眼。
眼前,便会浮现出,一幕幕,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画面。
是十数日前,那冰冷的白玉龙阶之上,飞溅而起的,温热的鲜血。
是那名刺客,倒下之时,眼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惊愕与不甘。
是那支被她亲手送出的、沾染着红白之物的金钗,在烛火下,反射出的,妖异的光。
是母亲躺在病榻之上,那张迅速衰败下去的、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
是她伸出的那只冰冷、干枯、几乎不带一丝活人气息的手。
是她口中,吐出的那句,如同遗言般的,嘱托——“这大周的江山……就……都交给你了……”
更是今日午后,那座象征着一个时代,象征着母亲全部意志与荣光的铜雀台,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轰然崩塌的瞬间。
那撼天动地的巨响,那冲天而起的烟尘……
以及,那场只为埋葬废墟而生的、诡异得,令人遍体生寒的……十月飞雪。
一幕幕,一桩桩。
如同无数只无形的、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
整个寝殿,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一下,一下,沉重而又迟缓,如同……丧钟。
她忽然觉得,这殿里,似乎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
它们,就隐藏在那些摇曳的烛影里,隐藏在那些巨大的梁柱之后,隐藏在头顶那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它们在冷冷地,注视着她。
审视着她。
等待着她……
像是在等待着,一个最终的,答案。
李令月缓缓地,从床上,站了起来。
赤着脚,踩在了那冰冷得,如同寒玉一般的金砖地面之上。
一股刺骨的凉意,从脚底,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但这股凉意,却反而让她那颗被恐惧与混乱,搅得一片混沌的内心,获得了一丝,难得的……清明。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殿宇中央,那面巨大的、一人多高的九龙穿云青铜鉴之前。
铜鉴,被打磨得光可鉴人。
在昏黄的烛火映照下,清晰地,倒映出了她此刻的身影。
一个,纤细的、单薄的、穿着一身素服的……少女。
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嘴唇,也因为失水,而微微有些干裂。
唯独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与她这副柔弱外表,格格不-入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铜鉴中的自己。
看着那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自己。
过了许久,许久。
久到,连角落里那支牛油巨烛,都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噼啪”爆响。
她才缓缓地,翕动了一下,那干裂的嘴唇。
用一种,只有她自己,以及,这满殿的“鬼神”,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地,问道:
“你……可悔?”
第一问。
问的是,那双曾沾染过鲜血的手。
她问铜鉴中的那个自己,那个在十几日前,还只是一个对朝堂之事懵懵懂懂,甚至,还对未来抱有一丝不切实际幻想的……公主李令月。
悔吗?
悔不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拔下头上的金钗,用一种连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决绝而又残忍的方式,亲手,终结了一条生命。
如果,没有那一次。
或许,母皇依旧会用雷霆手段,平息那场刺杀。
但,她李令月的手,就依旧是干净的。
她,就依旧可以,躲在母亲那强大的羽翼之下,去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太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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