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殿内朝会。
金乌初升,晨曦透过高窗上的蝉翼纱,将一道道朦胧的光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鎏金兽首吞吐着名贵的瑞脑香,香烟袅袅婷婷,盘旋上升,却始终驱不散殿中沉滞压抑的气氛。刘禅歪靠在御座之上,冠冕上的玉藻十二旒随着他偶尔的挪动而轻微晃动,珠玉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遮住了他大半的神情,只露出略显松弛的下颌和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中常侍黄皓手持雪白的麈尾,静立御座之侧,眼帘低垂,仿佛入定,唯有那偶尔掠过殿中众人的一线眼风,显出其内里的机警与审视。
阶下,以诸葛瞻为首,十余名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手持象牙笏板,肃然而立。除了昨日尚书台内参与议事的核心僚属,队列中还多了几位重量人物:鬓发斑白、神色凝重的辅国大将军董厥,以及以刚直着称的尚书令樊建。
这几位老臣是诸葛瞻连夜拜访,以国事相托,才最终说服他们在此刻站在这队列之中,联名上奏。他们的加入,无形中为这份即将呈上的奏书增添了沉甸甸的分量。
“臣,诸葛瞻,”清朗而平稳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诸葛瞻手持笏板,出列躬身,声音在空旷高耸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落在实质的寂静上,“及辅国大将军董厥、尚书令樊建等,有本启奏,伏请陛下圣鉴。”
诸葛瞻并未过多赘述背景,而是开门见山,直指核心。将昨日所议《安民垦荒策》、《富国强基策》、《整军备武策》的核心要义,去除了过于惊世骇俗或触动利益过深的细节,以高度凝练、逻辑严密的方式,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诸葛瞻从广汉、梓潼触目惊心的灾情现状说起,强调流民积聚成都附近的巨大风险,继而引出“以工代赈”募民兴修水利、“农械监”快速恢复生产的紧迫与必要。
谈及国库空虚,北伐难继,委婉指出盐铁之利散于地方的弊端,阐述“复设司盐校尉”集中利源以充盈国库、专项支持军备的构想。
提到蜀锦贸易的混乱与潜力,说明“整顿锦官城”、重开商路以换取战略物资的规划。
甚至谨慎地提及“核验户籍”对于摸清国力底数、公平赋役的长远意义。
最后,诸葛瞻才将话题转向最敏感的军事领域。
首先高度肯定了姜维“敛兵聚谷”、诱敌深入的战略正确性,随即话锋一转,以“然兵者诡道,有备无患”为由,提出“加固涪城、绵竹、江油乃至阴平小道沿线戍堡烽燧”的建议,将其定义为战略预备和查漏补缺,而非主力部署。
对于最关键的“间军司”,他则强调其职能仅为更广泛、更深入地探听魏军动向,为大将军的决策提供更精准的情报支持,一切所得将直送大将军行营,但一切行动听从尚书台调度。
然而,这每一项策略,仍像一块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在朝堂之上激起无声却汹涌的暗浪。
当听到“复设司盐校尉,总揽盐利”时,队列中几位与各地盐井、盐商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眼神交换间,满是惊惧与不满,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御座旁宛若泥塑的黄皓。黄皓依旧垂着眼皮,只是那握着麈尾白玉柄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提到“核查户籍,清理隐匿佃户”时,更多的官员开始不安地挪动脚步,低低的、压抑的议论声像潮湿角落里的蚊蚋般嗡嗡响起,空气中弥漫开一种紧张的情绪。
而“加固阴平防务”和“组建间军司”,则让几位素来倾向于姜维的将领面露疑色,眉头紧锁,担忧这会分散本就捉襟见肘的资源,甚至是对大将军战略权威的某种潜在挑战。
诸葛瞻陈述完毕,将手中那卷厚厚的、写满三策细则的绢帛奏疏高高举起,过顶躬身:“此三策,乃臣等殚精竭虑,为解眼前倒悬之困,亦为图社稷长治久安。诚惶诚恐,伏请陛下圣裁!”
一名身着绛衣的内侍悄步上前,恭敬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奏疏,小步趋前,呈送御前。
刘禅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尖划过光滑的绢帛,懒洋洋地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半晌没有出声。殿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只剩下瑞脑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他抬起眼,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扫过阶下众臣,声音带着一贯的、略显慵懒的拖沓:
“众卿所奏,朕已览。安民垦荒,抚恤灾黎,自是好事,朕心甚慰。只是…”他拖长了语调,手指在奏疏上点了点,“这盐铁之事,牵涉甚广,祖制沿革,不可轻动;核查户籍,扰民甚深,亦非易事。至于阴平…”
刘禅语气停顿了一会,目光似乎终于找到了目标,落在诸葛瞻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大将军屡次上表,皆言欲聚兵敛谷,退守汉、乐二城,凭坚城挫敌锐气,以待敌疲再击。如今却要分兵分粮去守那鸟兽绝迹之处,岂非与大将军之策相悖?耗损钱粮,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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