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的黄昏,残阳如血,将尚书台的青灰瓦顶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
一骑快马嘶鸣着冲入院中,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些许尘土。马上的士卒几乎是从鞍鞯上滚落,风尘仆仆,甲胄蒙尘,嘴唇干裂,却将怀中一支粘着三根雉羽、封着厚重火漆的青铜信筒,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喊道:
“沓中!大将军八百里加急!”
这一声呼喊,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池塘,瞬间打破了尚书台傍晚的宁静。各房署的僚属、书吏纷纷探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支象征着军情与权威的铜管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谁都明白,这封来自国家最高军事统帅、驻跸沓中的大将军姜维的回信,将直接决定数日前卫将军诸葛瞻所上“三策”的命运,甚至可能左右朝堂未来的风向。
诸葛瞻正与尚书令樊建在值房内对着摊开的蜀郡地图,低声商议着平抑粮价、划定各区赈济重点的具体细则。
闻报,诸葛瞻手中朱笔微微一顿,随即平静放下。他起身,对樊建道:“令君,且同观之。”
两人一同迎出。诸葛瞻面色沉静如水,从骑士手中接过那支犹带风尘与体温的铜管。指尖触及冰凉的金属和那坚硬凸起的火漆印鉴——上面清晰的“大将军姜维”字样,传递来一股远在沓中的沉重力量。
诸葛瞻屏退左右闲杂人等,只与樊建返回值房,紧闭房门。
室内烛火已燃起,映照着两人凝重的面容。诸葛瞻用一把小巧锋利的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几乎是一丝丝地剔开那坚固的火漆。“咯哒”轻响,漆封破裂,露出里面的绢帛。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抽出绢帛,缓缓展开。姜维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铁画银钩,笔力千钧,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沙场征伐的决断与力量,与成都官场圆滑柔媚的馆阁体截然不同。
开篇是格式化的恭敬,向陛下请安,问候圣体。紧接着,便毫不拖泥带水,直切主题。
关于广汉灾情及“以工代赈”、“农械监”之策,姜维给予了明确而有力的支持。信中言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大将军府近亦获悉后方流民日增,饥馑困顿。民不安则社稷危,军心亦易摇荡。卫将军所提以工代赈、急造农具之法,因地制宜,颇得机要,乃老成谋国之举,深以为然。所需匠役、铁料,可依所请,先从军械坊冗余及次品中支应,然大将军府须再次强调,弩机、箭簇、甲胄等紧要军械之制办,绝不可因此辍停,需按期、足量交付汉中、剑阁大营。”语气肯定支持,但也划出了不容逾越的底线——核心军备的优先性不容动摇。
看到这里,诸葛瞻与身旁的樊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樊建低声道:“伯约能如此,已是难得。”
诸葛瞻微微颔首。获得姜维对安民策的认可,如同拿到了一把尚方宝剑,至少在这最紧迫的事务上,可以排除许多来自军事系统的阻力,得以全力推行。
然而,信笺往下,读到关于军事部署的部分,字里行间的语气变得愈发审慎、微妙,甚至带上了几分疆场老将特有的警惕与保留。
关于阴平防务,姜维写道:“阴平小道,迤逦七百余里,山高谷深,鸟兽绝迹,确为奇兵险途。邓艾用兵,素以谨慎持重闻名,未必肯行此悬军深入、孤注一掷之举。然大将军府亦不敢因此掉以轻心,疏于防备。卫将军之提醒,观微知着,不无道理。依维之见,可酌情增强涪城、左儋道等阴平外围枢纽之戍守力量,增派精干斥候巡哨阴平以南外围山隘,加强烽燧预警。至于大举增兵阴平沿线、广筑城垒…恐过于兴师动众,反分散我集中于汉中、剑阁之主力兵力,徒耗本已紧张之粮秣,若为敌军侦知,或误判我军意图,反招致不必要的攻势。此事关涉全局兵力调配及粮草供给,如何权衡决断,还请卫将军与朝中诸公,根据成都府库存粮之实情,审慎计议,大将军府并无异议。”
这番话,既未完全否定诸葛瞻的担忧,承认了潜在风险,也给出了有限的、外围的加强防务建议,但最终将是否“大举增兵筑垒”的决策权重和连带责任,巧妙地推回了成都朝廷,特别是点明了“粮草实情”这一关键制约因素。
最后,关于最敏感、最触及权力神经的“间军司”之议,姜维的回应更是滴水不漏,透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探马细作,侦察敌情,乃军务之眼耳,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然此类事务,贵在隐秘精准,责权尤需明晰,切忌令出多门。大将军府历经多年经营,于陇西、关中乃至洛阳方向,已有相应隐秘部署与渠道。卫将军提议另设‘间军司’直隶尚书台…恐机构重叠,号令不一,消息来源混杂,反生弊端,贻误军机。若朝廷确感现有情报不足,欲增强对此方面之投入与收集,大将军府以为,或可由朝廷遴选增派精干可靠之人手,携所需资财,并入大将军府现有之体系之中,由大将军府统一调配、指挥、甄别,如此可效率更佳,避免内耗,亦免却朝堂纷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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