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六年的春末,成都的空气里残留着白日的暖意,却也沁着几分未散的寒峭。
卫将军府邸深处,一间远离正厅的静室轩窗微启,泄出柔和的光晕,与天上疏星默默相对。
室内并无丝竹喧哗,亦无珍馐罗列。仅有一张紫檀木方几,置着四样时令小菜,酒是温过的蜀中酴醾酿,香气清冽而不醉人。此番布置,刻意洗去了官场的浮华,只余下几分雅致与私密的诚意。
受邀的三位客人已然安坐。
太常张峻年逾七旬,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深色常服,眼眸半阖,仿佛神游物外,却自有一股历经三朝的沉静威仪。
益州别驾汝超坐在其左下首,面容肃然,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膝盖,显是心中仍在权衡计较。
右首则是谯周,他宽大的儒袍衬得身形愈发清瘦,目光平和地落在面前那杯清酒上,似在观察杯中浮动的细微光泽。
主人诸葛瞻并未端坐主位,而是侧坐于下首相陪。他今日未着甲胄官袍,仅是一袭月白色的常服,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竹簪束起,褪去了朝堂上的锋锐,倒更像一个清雅的读书人。
他亲自执起温在热水中的银执壶,为三位长者逐一斟满酒杯,动作舒缓而恭敬。
“春夜微寒,略备薄酒素肴,不成敬意。”诸葛瞻的声音比平日更温和几分,他举杯,“谯公、汝公、张公,皆是瞻素来敬仰的长者前辈。今日肯拨冗莅临寒舍,瞻感激不尽。此杯,谨谢三位赏光。”言罢,率先微呷一口,姿态放得极低。
汝超象征性地沾了沾唇,放下酒杯,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诸葛瞻身上,开门见山:“卫将军府上的酒,自是好的。只是老夫愚钝,将军日理万机,今夜特意相邀,想必不止是品酒闲谈这般简单吧?朝堂之上,将军之言犹在耳畔,振聋发聩。却不知这私室之内,将军又有何教我?”语气虽缓,那“教”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与试探。
诸葛瞻并未立即回答。他轻轻放下酒杯,烛光映照着他年轻的脸庞,眉宇间竟清晰可见一丝难以掩藏的倦色与沉重。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让室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再抬头时,诸葛瞻眼中先前的温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坦诚的脆弱与深切的忧虑。“三位长者面前,瞻岂敢言‘教’?”
诸葛瞻声音低沉,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今日请三位来,实是…瞻心中压着巨石,辗转反侧,无人可诉。放眼朝野,或许也唯有三位,既能体察下情,又能顾全大局,或可…明白瞻此刻的艰难。”
他目光诚挚地扫过三人,尤其在汝超脸上停留片刻:“朝堂之上,各执一词,是为公事国策,瞻不得不据理力争。然瞻心中深知,汝公当日所言,字字句句,绝非为私利,乃是真真切切为益州百姓之生计忧虑,为我大汉之国本存续发声。此心此念,瞻非但无半分怨怼,反而…感同身受,敬佩不已。”
这番话,诚恳至极,完全出乎汝超的意料。他紧绷的面色不由缓和了些许,原本轻叩膝盖的手指也停了下来。谯周抬起眼,仔细看了看诸葛瞻,抚须的手势慢了下来。一直半阖双目的张峻,亦微微掀开眼皮,昏黄却锐利的目光扫过诸葛瞻的脸庞。
诸葛瞻缓缓站起身,踱至窗边。窗外夜色浓重,只有几盏孤灯在远处闪烁。他的背影落在室内,被烛光拉得细长,竟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孤寂与苍凉。
“先父在世时,”诸葛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毕生心血,智慧谋略,乃至…性命,皆倾注于大汉江山。瞻不才,才疏学浅,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常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诸葛瞻转过身,面向三位长者,眼中竟有隐约水光闪烁,那是极度压力下真实情感的流露,“唯恐一步行差踏错,不仅辜负先人遗志,更负了陛下信重,负了这天下翘首以盼的黎民苍生!”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变得急切而热烈,却又压抑着巨大的不安:“新政之推行,军备之整饬,瞻岂会不知其耗用民力?岂会不晓其中艰难?然…然瞻所能见、所能推断之事,关乎天机国运,许多话…无法尽数宣之于口,更不能公之于众。只能说,一场远超去岁侯和之败、乃至关乎我大汉国祚能否存续的滔天巨祸,正以泰山压顶之势迫近眉睫!其势之凶险,其时之紧迫,已容不得我们再有丝毫犹豫,容不得我们再按常理徐徐图之!我们…已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说到此处,他猛地走回席前,对着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竟是推金山倒玉柱般,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瞻今日,在此!非以卫将军之官职,而是以诸葛孔明之子的身份,以一个深知大难将至、却恐独力难支的晚辈后生的身份,恳求三位叔伯!恳求你们,抛开成见,相信我这一次!或许…这亦是最后一次恳求!无需永远信我诸葛瞻,只求在此存亡续绝之秋,暂息朝堂内争,予我…予我等数月光阴!让我能竭尽所能,调动一切力量,去应对那即将到来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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