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郑,汉中都督府的议事堂,燃着的炭火,驱不散弥漫在姜维与诸葛瞻之间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与对峙。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姜维端坐在诸葛瞻下首,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如同汉中周边那些历经风霜却巍然不动的山岩。只是岁月和连年的征战,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鬓角已是霜白一片。然而,他那双眸子,非但没有浑浊,反而在提及北伐时,迸发出如同年轻时那般灼热、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偏执的光芒。
二人就北伐一事再次展开争辩。
“思远!”姜维的声音不高,却沉厚如钟,在空旷的厅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司马昭暴毙,洛阳城内权力更迭,司马炎一黄口孺子,何德何能顷刻间慑服群臣?此正是魏国内部最为混乱、最为脆弱之时!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诸葛瞻:“我军新得巴东大捷,士气正旺。魏军西线收缩,防线必然出现空隙。若此时我大军出其不意,兵出祁山或斜谷,直指陇右,搅动其关中腹地,魏廷必乱!司马炎初立,若应对失据,内部矛盾便会爆发。此乃千载难逢之机!若待其站稳脚跟,整合完毕,以中原雄厚之力,再度西顾,我大汉困守益州,纵有山川之险,又能支撑几时?大司马,此时不动,难道要坐视良机溜走,待到司马炎羽翼丰满,再来啃那块硬骨头吗?届时,只怕我等皆成枯骨,再无望见中原旌旗!”
他的话语里,有对战机敏锐的捕捉,有毕生信念的燃烧,更带着一丝英雄迟暮、时不我待的悲壮与焦灼。他是在用自己残余的生命和全部的威望,为这次北伐背书。
诸葛瞻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面前摊开的西线军事舆图上缓缓移动,那上面清晰标注着曹魏各部异常的后撤路线和兵力空缺。他理解姜维,甚至能感受到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急切。
他清楚姜维的执着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绝望中的奋争。而现在,他带来了改变,但这改变是否足够支撑一场倾国之战?
待到姜维语毕,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时,诸葛瞻才抬起眼。他的目光平静,却深邃如渊,仿佛能吸纳所有的躁动。
“大将军,”他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您所言,确是实情。司马炎初立,魏国西线示弱,此确是我军有所作为之机。”
他先肯定了姜维的判断,随即话锋一转,如冰水流淌,冷静地剖析着潜在的风险:“然而,大将军,您可曾细算我军家底?去岁守巴东,虽胜,亦耗钱粮巨万。新编锐士尚未成型,犹如利剑初铸,尚未开锋。军工坊的标准化生产,方见成效,新式环首刀、制式箭矢,尚不足以装备全军。此刻若倾尽国力,以汉中现有兵力,行险一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姜维略显紧绷的脸,继续道:“胜,固然可喜。但若战事不利,迁延日久,司马炎借此战树立权威,整合内部,而我军精锐折损,刚有起色的府库再度空虚,则我数年革新之努力,恐将毁于一旦。届时,莫说克复中原,便是守住这汉中门户,亦将困难重重。此其一。”
“其二,”诸葛瞻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关中与洛阳之间的位置,“司马昭虽死,魏国根基未动。钟会、贾充、司马望等,皆是老谋深算之辈。他们难道不会料到我们可能趁丧出兵?若司马炎采取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之策,再以精锐骑兵断我粮道,聚兵于险要之处以逸待劳……大将军,汉中军团,能承受几次侯和之败那样的损失?”
他提起姜维的那场失利,并非为了刺痛对方,而是为了强调风险的现实性。
姜维的眉头死死锁住,脸上闪过一丝痛色,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掣肘的愤懑与不甘。他猛地一挥手臂,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思远!你总是权衡!总是利弊!可知兵者,诡道也!岂能事事算尽?先帝当年于长坂坡,于赤壁,于汉中之战,哪一次不是于万死中求一生机?丞相五次北伐,哪一次不是以弱击强?若都如这般瞻前顾后,我大汉何来立国之基?维……维年事已高,张翼、廖化等老臣皆已先去,每每思及丞相托付,夜不能寐!此番机会,或许是维此生最后的机会!难道要我姜伯约,老死于这南郑城中,眼睁睁看着故土难归吗?!”
最后几句话,已是声嘶力竭,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几乎要溢出的恳求。那不是一个大将军在对大司马说话,更像是一个老臣,在用最后的生命之火,向能够决定他命运的人请命。
议事堂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诸葛瞻能清晰地感受到姜维那份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热切,也能感受到自己内心天人交战的剧烈。
彻底驳回姜维,不仅会寒了这位军方领袖的心,更可能让朝中那些原本就对激进北伐抱有期待的力量离心,甚至引发内部不稳。而且,姜维的战略直觉并非全无道理,过于谨慎,确实可能错失打击魏国、锻炼新军、拓展战略空间的窗口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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