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九年的春意,终于如同溃堤的潮水,势不可挡地淹没了汉中盆地。最后一丝寒意被彻底驱散,暖阳高悬,慷慨地将光和热洒向大地。沔水一改冬日的沉凝,变得汹涌而欢腾,挟带着上游融化雪水的清冽气息,哗啦啦地向东奔流。
然而,在这片生机勃发、本该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之下,南郑城内外,却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愈发紧绷欲裂的气息。战争的阴影,如同低垂的积雨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角落,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汉中都督府,信使的马蹄声从早到晚急促如奔雷,踏碎了官道的宁静,带来各方情报,又带走一道道指令;城内外各大校场上,操练的号子声、军官的斥令声、兵刃铿锵有力的交击声、弩机张合的机括声,终日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令人血脉偾张的铁血交响;辎重营地区,更是车马辚辚,人声鼎沸,堆积如山的粮袋、草料、箭矢、营帐、攻城器械,被无数民夫和辅兵喊着整齐的号子,进行着最后的清点、加固和装车。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铁锈、汗水以及牲畜混合在一起的特殊味道,那是大军开拔前特有的、充满力量与不确定性的气息。
北伐,已进入了以时辰计算的最后冲刺阶段。
府大堂之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巨大的陇西及关中东部地域沙盘,占据了厅堂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沙盘上山脉起伏,河流蜿蜒,城池关隘星罗棋布,插着代表敌我兵力态势的各色小旗。
姜维与霍弋,一老一壮,两位北伐的核心将领,此刻正并肩伫立在沙盘旁。两人的身躯都挺得笔直,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他们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猎鹰,在沙盘上那代表着险峻山川与敌人重兵的区域之间,反复逡巡、衡量、推演。
“绍先,请看此处。”姜维的声音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他精准地点在代表魏国陇西郡治所襄武的位置,随即向西移动,划过狄道、临洮。“根据锦衣卫和间军司多方刺探汇总,魏军西线都督司马望,仍将其主力精锐布防于上邽、冀县一线,依托坚城,深沟高垒,摆明是严防我军从祁山、斜谷等传统路线正面突破。”
木杆继而指向陇西郡南部,在崎岖难行的山地区域画了一个圈。“然而,在此地,临洮、狄道乃至更西的洮水流域,因其地僻路险,魏军守备相对薄弱,驻军多为郡国兵,战力与戒备心,远不及上邽精兵。”
姜维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久经战阵淬炼出的锐利光芒:“我意,大军主力,由我亲自统领,大张旗鼓,兵出祁山,摆出强攻上邽的态势,牢牢吸住司马望的主力!同时,”他的木杆猛地向下一划,从沙盘上代表沓中的位置,沿着一条极其细微、几乎被忽略的蜿蜒小路,向北直插,越过险峻的摩天岭标识,精准地落在临洮附近,“遣一员上将,率领一支精锐敢死之师,轻装简从,重新走当年邓艾偷渡阴平之路,或寻其他更为隐秘的羌氐小道,翻越天险,出其不意,直插陇西腹地!首要目标,便是夺取临洮,站稳脚跟!一旦成功,便可西联羌胡,东慑襄武,将魏军在陇西的部署拦腰斩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霍弋凝神静听,粗粝的手指随着姜维的木杆,在沙盘上那条充满未知与艰险的路线上缓缓移动。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并非畏惧,而是在评估此计的可行性与细节。片刻,他沉声开口,声音带着南地特有的硬朗:“大将军此策,正合兵家出奇制胜之要旨!此路之险,远超乎常人想象,峭壁深渊,皆是阻碍。但也正因如此,魏军绝难料到我军会由此用兵。此策,正可发挥我军,尤其是我麾下南中将士,惯于翻山越岭、耐得艰苦、善于险中求生的长处!”
他话锋一转,指向陇西郡西部广袤的区域,那里标注着几个代表羌人部落的符号:“只是,统领此偏师之将,非但要胆大心细,意志如铁,更需能临机决断,独当一面,且需能服众,方能驾驭这等虎狼之师,完成如此艰巨任务。此外,陇西之地,羌氐杂处,势力盘根错节,彼等向来依违于汉魏之间,唯利是图。我军若想在此地立足,乃至扩大战果,若能得其助力,或至少令其保持中立,则可事半功倍,减少许多不必要的损耗。”
姜维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许,霍弋一眼便看到了此策执行的关键难点。“偏师主将之人选,我心中已有计较,必是智勇足备、可托生死之人。至于羌氐……”他微微叹了口气,眉头锁得更紧,“确是棘手。彼等反复无常,言语不通,习俗迥异,单纯以官爵财货诱之,恐难奏效,需得刚柔并济,寻得恰当之人,以恰当之法沟通斡旋方可。”
就在两人专注于战术推演,气氛凝重之际,一阵平稳的脚步声自后堂传来。诸葛瞻缓步走出,他今日并未顶盔贯甲,只着一身玄色锦缎常服,外罩一件同色薄氅,更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沉静内敛,与周遭金戈铁马的氛围形成了微妙的反差。作为总揽全局的大司马,他此次的战略定位是坐镇汉中大营,成为北伐大军最稳固的后盾,协调庞大的后勤补给,稳定汉中乃至蜀中局势,并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突发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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