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十二年的冬天,对于成都的蜀汉朝廷而言,是一个交织着复杂情绪的时节。
前线的停战协议虽然带着浓重的悲凉色彩,但无可否认,蜀汉成功地将势力范围东扩至荆西、宜都,牢牢扼住了长江三峡的东出口,这是自关羽失荆州以来,汉军旗帜首次如此深刻地重新插回荆州腹地。
朝堂之上,那股因长期偏安而产生的沉闷压抑之气,被这股来自东方的、带着血腥味的“新风”吹散了不少。
尤其对于那些祖籍荆襄、或因战乱流落益州的官员们而言,这份战果更是意义非凡。他们或明或暗地激动着,私下聚会时,眼中闪烁着多年未见的、名为“希望”的光芒。回家,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似乎终于在地平线上露出了一丝微光。尽管眼下只收复了部分荆西之地,但这无疑是通往故园的第一步。许多有识之士已然预见,随着蜀汉国策持续东倾,荆州籍官员的地位和作用将愈发重要,或许不久之后,朝堂上纠缠数十年的“荆州派”与“益州派”之分,将逐渐被“开拓东进”的共同目标所取代,融为一个更具凝聚力的整体。
在这种背景下,一场规模不大却意义深远的庆功宴在宫中举行。刘禅端坐于御座之上,接受了百官的朝贺,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模糊的笑容,对罗宪、陆抗、姜维等前方将士褒奖有加,对诸葛瞻的运筹帷幄更是赞誉不绝。宴席间气氛热烈,仿佛荆北那场惨烈的消耗战所带来的阴霾,已被这战略突破的喜悦所驱散。
然而,盛宴终有散时。当群臣谢恩告退,宫灯次第熄灭,偌大的宫殿重归寂静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与疲惫,才真正爬上刘禅的脸庞。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返回后宫,而是在内侍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偏殿。夜色深沉,他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信任的老宦官,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久,刚刚回到大司马府、尚未歇息的诸葛瞻,便接到了宫中传来的密召——陛下于寝宫相候。
诸葛瞻心中微沉。今日宴上,他便察觉陛下气色不佳,笑容之下难掩憔悴,此刻深夜密召,必有要事。他不敢怠慢,立刻更衣,随着内侍悄无声息地再次入宫。
皇帝的寝宫不似正殿那般辉煌,灯火也调得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药石气味。刘禅并未端坐,而是半倚在卧榻之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蜡黄而缺乏生气。
“臣,诸葛瞻,参见陛下。”诸葛瞻趋步上前行礼,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思远……来了,快,快起来,坐到朕身边来。”刘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和沙哑,他勉强抬了抬手,指了指榻前的绣墩。
诸葛遵命起身,小心地坐在墩上,借着灯光,他清晰地看到了刘禅眼角的深刻皱纹和鬓边刺目的白发,这位名义上仍是天下共主的帝王,此刻看起来只是一位被岁月和重负压垮了的老人。
“今日宴上,众卿皆欢……思远,你说,我们这算是……赢了吗?”刘禅的目光有些涣散,望着虚空,喃喃问道。
诸葛瞻心中一痛,斟酌着词语:“陛下,我军东出,收复荆西要地,控扼长江上游,此乃先帝与家父亦未曾达成之战略态势,于国而言,确是大胜……”
“大胜……”刘禅打断了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这弧度牵扯着他疲惫的面容,显得异常苍凉,“是啊,大胜。可朕这几日,眼前晃来晃去的,不是地图上的疆域拓展,而是……而是你们报上来的,那长长的阵亡名录,是成都街头那些失去了儿子、丈夫的哭声……思远,你说,这胜利,是用多少血肉换来的?朕这心里,为何感受不到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堵得慌。”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诸葛瞻连忙上前为他抚背,触手之处,只觉得陛下的身体单薄得厉害。待咳嗽稍平,刘禅喘着气,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回忆,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积压多年的迷茫与痛苦,倾泻而出。
“思远,你不必宽慰朕。朕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皇帝。”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自嘲,“朕……本无帝心啊。小时候,只想着在父亲的庇护下安稳度日,何曾想过要承担这偌大的江山,这‘兴复汉室’的重担?父皇去得突然,将这千疮百孔的基业,一并交给了朕。”
“相父……”提到诸葛亮,刘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依赖,有敬畏,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相父是千古完人,事无巨细,皆为之操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相父在,朕只需点头即可,虽然……虽然有时也觉得,自己像个傀儡,但这江山,终究是稳的。朕信他,敬他,也……依赖他。”
“可相父走了。”刘禅的语气陡然变得空茫,“他这一走,好像把支撑着大汉的天也带走了一半。蒋琬、费祎他们是能臣,可他们……终究不是相父。姜维忠心耿耿,勇烈无双,可他年年北伐,国库空虚,百姓困乏,朕坐在成都,听到的尽是怨声。朕开始迷茫了……父皇和相父口中的‘光复汉室’,那个遥远的梦,真的值得让活着的子民,一代又一代地承受这样的痛苦和挣扎吗?朕看到的,只有越来越疲惫的军队,越来越贫苦的百姓……朕,没有能力完成那样的伟业,朕甚至……不知道那条路到底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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