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我可以给你。”她把账册重新锁进抽屉,钥匙在指间转了个圈,“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带我去三号仓库。”
沈砚洲的眉头猛地皱起。那里到处都是沈啸山的人,别说苏蘅卿一个女子,就是他去了,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可他看着窗后那双眼睛,里面的倔强像极了当年的苏老爷,明知是火坑,也要往里跳。
“雨停了就走。”他把烟盒揣回怀里,转身时长衫扫过墙角的青苔,带起的水珠落在铜环上,发出“叮咚”一声轻响,像枚没敲响的玉磬。
雨停时,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在青石板上洒下片碎银。苏蘅卿换了身藏青色短打,把账册塞进腰间的暗袋,手里攥着把小巧的勃朗宁——是父亲留下的,枪身刻着她的名字。
沈砚洲在巷口等她,手里牵着辆二八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盏马灯。见她出来,他把马灯递过去:“仓库里黑,照着点。”
苏蘅卿接过灯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的手很烫,虎口处有层薄茧,是常年练枪磨出来的。她突然想起去年在百乐门,他替她挡过一杯泼过来的酒,当时也是这样烫的手,攥着她的手腕,把她从混乱里拉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问,马灯的光在她脸上晃出明明灭灭的影。
“因为沈啸山也想杀我。”沈砚洲跨上自行车,“他早就想让我大哥接管沈家,这次的军火案,就是想一石二鸟,既除了我,又吞了苏家。”
自行车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的水花打在裤脚上,凉丝丝的。苏蘅卿坐在后座,能闻到他长衫上的皂角味,混着淡淡的烟草香,像雨后晒过的被子。她突然想起母亲说过,好的感情就像石库门的墙,看着冰冷,里面却藏着能挡住风雨的温度。
到十六铺码头时,守仓库的两个保镖正在打盹。沈砚洲从怀里掏出块黑布,往马灯上一罩,借着阴影摸过去,没费多少力气就卸了他们的枪。
“你好像很熟这里。”苏蘅卿低声说。
“我十五岁就在码头扛活。”他推开门锁,“沈啸山不喜欢我,从小就把我扔在码头,说让我多吃点苦。”
仓库里弥漫着铁锈和霉味。马灯的光扫过一排排木箱,箱面上印着“德国制造”的字样,边角处还沾着干涸的海水——果然是当年沉船上的货。沈砚洲撬开最上面的箱子,里面的毛瑟枪用油纸包着,枪管上的蓝钢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这里至少有两百支。”他的声音发沉,“足够装备一个团了。”
苏蘅卿突然注意到墙角的麻袋。麻袋上印着“大日本帝国陆军省”的字样,里面装的不是枪,是成捆的日元。她拿起一捆,发现每张钞票上都盖着个红色的印章,印章里的字是“梅机关”——是日本在上海的特务机关。
“他果然和日本人合作了。”她把钞票扔回麻袋,声音里带着颤,“这批枪是要给日本人的。”
沈砚洲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火柴盒,里面装着半盒硫磺。他走到木箱堆前,划燃一根火柴,火苗在他眼里跳了跳:“烧了吧。”
“你疯了?”苏蘅卿拉住他的手,“这里离居民区太近,会烧起来的!”
“那就让它烧。”沈砚洲的目光很亮,像燃着的硫磺,“烧光了这些,沈啸山就没筹码了,日本人也不会放过他。”
苏蘅卿看着他手里的火柴,突然想起三日前的大火。原来有些火,不是为了毁灭,是为了重生。她松开手,从暗袋里掏出账册,撕成碎片扔进空木箱:“一起烧。”
火苗舔上账册碎片时,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里,沈砚洲的白玉佩和她的青玉佩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鸣响,像两滴终于汇合的雨。苏蘅卿突然明白,有些仇恨就像石库门的墙,看着坚固,其实只要两个人的温度,就能焐出条缝来。
仓库的门在身后关上时,火光已经映红了半边天。沈砚洲骑着自行车,苏蘅卿坐在后座,马灯的光在路面上晃出长长的影。她突然伸手,轻轻抓住了他长衫的后摆,像抓住了根能穿过雨雾的线。
“沈砚洲,”她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散,“以后别送茉莉了。”
“那送什么?”他的声音带着笑,车把晃了一下。
“送盆兰草吧。”她望着远处石库门的灯火,“我母亲说,兰草耐阴,能在暗处活很久。”
自行车碾过积水的声音,像首没写完的曲子,在沪上的烟雨中,慢慢往天亮的方向去。而那枚青玉佩,还在苏蘅卿的袖口,贴着她的手腕,带着两个人的温度,慢慢焐着那道陈年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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