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暮色总裹着层湿漉漉的青。苏蘅卿将沈砚洲午后送来的画卷悬在书房西墙,宣纸上的《雨打芭蕉图》还带着未干的润意——蕉叶用花青调了藤黄,浓淡叠出的层次像被雨水浸得发沉的绿,叶尖垂落的水珠却用焦墨勾出银亮的痕,仿佛再受半分力,就要砸在窗台上那盆文竹上。
“小姐,沈先生在月亮门外候着。”老周的声音隔着雨帘飘进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手里的铜灯在青砖地投下晃动的光圈,将廊下的青苔照得愈发浓绿,像泼翻的砚台里未化开的墨。
苏蘅卿转身时,鬓角的珍珠簪轻轻磕在琉璃镜边缘,发出细碎的叮咚声。她换了件月白色软绸旗袍,领口绣着三两只雨燕,翅尖沾着银线绣的雨珠——这是去年沈砚洲托人从苏州带来的料子,他说这颜色像雨霁初晴的云,衬她眉尖那点淡淡的青。
推开月亮门的刹那,雨丝斜斜地扑在脸上,带着潮气的凉。沈砚洲站在那株百年芭蕉下,玄色杭绸长衫的肩头洇着半尺深的水痕,手里却捧着个描金漆盒,盒盖的锁扣是朵缠枝莲,鎏金的花瓣在暮色里泛着暖光,和他书房里那只砚台盒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刚从‘宝昌号’取来的。”他将漆盒递过来,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掌心,带着雨的清润,“你上月提过的那方端砚,掌柜的今日总算肯松口。”
漆盒打开时,一股陈年的松烟香混着樟木的气息漫出来。砚台是老坑的鱼脑冻,砚池里天然形成的云纹像极了苏蘅卿眉尖那颗胭脂痣,砚边用浅刻法镌着“蘅芜”二字,笔锋里藏着沈砚洲独有的温润,和他送的青玉印章如出一辙。
“刻了三夜。”沈砚洲的声音比檐角的雨声还轻,眼尾的细纹里盛着笑意,“总觉得‘蘅’字的最后一捺太急,改了七遍才像样。”
苏蘅卿的指尖抚过砚台冰凉的边缘,突然想起上月在他书房撞见的情景:他伏在案前,左手按着砚石,右手握柄小刻刀,鼻尖几乎要碰到石料,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细的影。那时她以为他在刻寻常印章,此刻才惊觉,原是为她打磨这份藏了许久的心意。
雨突然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芭蕉叶上,噼啪声裹着风卷过回廊。沈砚洲伸手将她拉进廊下,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的温度,隔着薄绸旗袍熨在她的手腕上,烫得她耳尖微微发烫。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乱响,叮咚声里混着他的呼吸,像浸了蜜的糖。
“下月三庆班演《玉簪记》,”他的目光落在她旗袍领口的雨燕上,银线绣的雨珠在灯笼光里闪着亮,“我订了前排的座,记得你最爱听‘秋江送别’那折。”
苏蘅卿的心跳漏了半拍。《玉簪记》的调子她只在去年中秋提过一次,那时他们在湖心亭赏桂,她就着月光哼了两句,他正替她剥莲子,银匙碰在白瓷碗上叮当作响,突然抬头说“这曲子得配雨听才入味”。那时她只当是随口之言,没承想他记了这么久。
廊下的红灯笼被风推得摇晃,昏黄的光在青石板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影,像幅晕开的水墨画。沈砚洲的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珍珠簪上,三粒南海珠串成的流苏垂在颈侧,珠光是淡淡的粉,像他前日在“采芝斋”买的桃花酥。
“这簪子戴了快一年了。”他突然伸手,指尖悬在簪子上方半寸处,终究是没碰,“我托北平的朋友寻了支点翠的,翠羽用的是活翠鸟的翎,配你这旗袍的月白,定比珍珠更俏。”
苏蘅卿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这支珍珠簪是去年生辰他送的,她说喜欢珍珠的温润,他便跑遍沪上的银楼,挑了这三粒最圆的。后来老周才偷偷告诉她,为了这三粒珍珠,他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吴昌硕手刻印章都当了——那方印是他恩师留给他的念想,平日里连碰都舍不得让别人碰。
“不用换。”她的声音轻得像雨丝,“这个很好。”
沈砚洲的眼尾弯成了月牙,笑意从眼角漫到眉梢,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他从怀里掏出个素布小袋,倒出几粒饱满的红豆,红得像上好的胭脂,在他掌心滚出细碎的响。
“岭南来的相思豆,”他将红豆放进她手心,指尖的温度透过豆荚的薄皮渗过来,“掌柜的说埋在院里能开花,花期长,能开到霜降。”
苏蘅卿的指尖被豆粒硌得微微发疼。她想起去年他送的那株白茉莉,也是这样用素布包着,如今藤蔓已爬满了东墙,每到花期,整个院子都浸在香里,连穿堂风都带着甜。那时她只当是寻常的花,直到那日在他书房看见半本《群芳谱》,夹着的书签正是片茉莉花瓣,旁边批注着“蘅卿喜洁,此花最宜”。
雨渐渐小了,远处传来卖花姑娘的吆喝声,“栀子花——白兰花——”的调子被雨水泡得软软的,像浸了蜜的棉絮。沈砚洲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旗袍领口,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锁骨,像片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引得她脊背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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