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的橹声在烟雨里荡开时,沈清沅正将那支“烬余簮”贴在膝头。竹编的船篷挡不住江南的潮气,雾汽凝在簪头那枚残缺的和田玉上,竟让原本暗哑的玉纹透出点极淡的暖光——像是沪上那场大火里未熄的余温,隔着千里水路,仍在簪身里藏着细碎的回响。
“快到平江路了。”顾晏辞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他指尖捏着张泛黄的纸笺,是前几日在沪上租界洋行里查到的线索,“苏老先生住的巷弄就在枕水客栈后头,掌柜的说,这人脾气怪得很,寻常客求见,连门都摸不着。”
沈清沅抬眼,透过船篷的缝隙望出去。姑苏的雨和沪上不同,没有黄浦江畔的浊浪气,倒像浸了碧螺春的茶汤,落在青石板上是软的,连岸边的垂柳都裹着层湿绒绒的绿。她将古簪重新拢进素色绢帕,指尖触到簪尾那道火烧的裂痕时,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这簪子连着北平的根,若有一日沪上待不下去,就往北边寻,路上若遇着姑苏的苏先生,便把簪子给他看……”
那时她只当是母亲弥留时的胡话,直到沪上沈家老宅被日军占了,火舌吞掉满室字画的夜里,她从断壁残垣里摸出这枚被熏得焦黑的簪子,才惊觉母亲的话里藏着未说尽的隐情。如今跟着顾晏辞往姑苏来,倒像是踩着母亲当年铺下的路,一步一步往迷雾里走。
乌篷船靠岸时,码头上正泊着几艘运丝绸的商船。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着“蟹粉小笼”,竹屉里的热气混着雨雾飘过来,竟让沈清沅紧绷了一路的神经松了些。顾晏辞付了船资,伸手扶她下船,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微凉的手背,又很快收回:“先去客栈歇脚,明日再找苏老先生。这雨下得急,巷子里的青石板滑,免得摔着。”
枕水客栈的门脸藏在平江路的拐角,黑瓦白墙的门楼上挂着块旧木匾,“枕水”二字是褪色的朱砂红。掌柜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见他们提着行李箱进来,眯着眼睛打量:“两位是从沪上来的?”
顾晏辞愣了愣,点头:“掌柜的怎么知道?”
“你们身上带着沪上的煤烟味呢。”老头笑着擦了擦柜台,“这几日从南边来的客多,都是躲战乱的。不过你们要找苏先生,可是为了古物的事?”
沈清沅心里一动,刚要开口,顾晏辞已经接过话头:“家母留下件旧物,想请苏先生掌掌眼。不知掌柜的可有法子引荐?”
老头叹了口气,从柜台下摸出个青瓷茶杯,倒了杯凉白开推过来:“苏先生原是北平琉璃厂‘宝蕴斋’的掌柜,十年前避战乱来的姑苏,守着个小院子,只跟相熟的老客打交道。你们若真要见他,得先过他门上那道坎——他家老仆会拿件古物让你辨,辨得对了,才肯通报。”
“什么古物?”沈清沅追问。
“不一定。”老头摇头,“有时候是块碎瓷,有时候是幅残画,全看老仆的心情。前阵子有个上海来的古董商,拿着件宣德炉去,结果连老仆拿的民国仿品都没认出来,被赶得老远。”
顾晏辞将茶杯端起来,却没喝,只是盯着杯底的茶渍:“多谢掌柜的提点。我们明日一早过去试试。”
当晚歇在客栈二楼的临窗房,沈清沅借着油灯的光,又将那支烬余簮拿出来看。簪身是银质的,被火熏得发黑,唯有簪头的和田玉还透着点温润,玉上刻着半朵缠枝莲——另一半在大火里被烧得模糊了。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莲纹,忽然发现玉纹的缝隙里藏着个极小的字,像是“兰”字的半边。
“看出什么了?”顾晏辞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件叠好的夹袄,“夜里凉,穿上吧。方才去楼下问了掌柜,苏老先生的院子在萧家巷三号,门口有棵老槐树,很好找。”
沈清沅将簪子裹好,接过夹袄披上。夹袄是顾晏辞在沪上时给她买的,浅灰色的羊毛料,带着点淡淡的樟脑香。她忽然想起在沪上租界的那个夜晚,日军搜捕沈家人时,是顾晏辞带着她从下水道逃出来,那时候他身上也带着这股樟脑香,像是乱世里的一点安稳。
“顾大哥,你说苏老先生会不会认识这簪子?”她轻声问。
顾晏辞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雨还在下,巷子里的灯笼在雾里晃着,像浮在水上的星子。“不好说。”他顿了顿,“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北平那边局势更乱,日军和军阀都在找‘宝蕴斋’的旧藏,我们若能从苏老先生这里拿到北平的门路,至少能少走些弯路。”
沈清沅点头,将绢帕裹着的古簪放进枕边的首饰盒。油灯的光落在顾晏辞的侧脸上,他的眉峰比在沪上时更沉了些,想来是一路担心她的安危。她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顾晏辞的父亲当年和沈家是世交,若不是战乱,两家原是要结亲的——只是如今山河破碎,那些旧事早被埋在烽火里了。
第二日天刚亮,雨总算停了。沈清沅换上件月白色的旗袍,外面罩了件藏青的马甲,顾晏辞则穿了件浅灰的长衫,两人看着倒像姑苏城里寻常的读书人家。出了枕水客栈,顺着平江路往萧家巷走,晨雾还没散,巷子里的青石板沾着水,踩上去咯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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