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北平,寒意在亥时过后便像潮水般漫过城墙,将协和医院主楼的灯火浸得只剩几星昏黄。沈砚秋裹紧了身上的藏青夹袄,指尖在口袋里反复摩挲着那枚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极小的“敬”字,是父亲沈敬之当年在协和当客座医师时,亲手为她打磨的玩意儿,那时她才八岁,总跟着父亲在档案室里翻找旧病历,父亲便笑着说“这钥匙以后给你,等你长大了,也来这儿找爸爸藏的‘宝贝’”。
此刻她站在地下档案室的铁门前,指尖的钥匙齿与锁芯的纹路慢慢咬合,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竟让她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沪上的清晨。也是这样冷的天,父亲穿着同色的藏青长衫,手里攥着个锦盒,蹲下来对她说“砚秋,这盒子里的东西,比性命还重要,以后你要护好它”。那时她不懂,直到父亲“失足”坠江的消息传来,直到她在父亲的书房夹层里找到那半枚羊脂玉簮,才明白“护好它”三个字里藏着怎样重的分量。
“咔嗒”——锁芯转动的声响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沈砚秋刚要推门,后颈突然掠过一阵风,带着烟丝与皮革混合的冷硬气息。她猛地侧身,手电光扫过走廊立柱的阴影,玄色马褂的衣角正从阴影里晃出来,黄铜短铳的枪口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像极了当年码头边那些黑衣人腰间的凶器。
“沈小姐倒是对这档案室熟得很。”顾寒山的声音从立柱后漫出来,他缓步走至光下,左手把玩着个暗纹锦盒,右手的短铳始终对着沈砚秋的胸口。他比沈砚秋记忆中更显阴鸷,眼角的细纹里似乎都藏着算计,玄色马褂的领口别着枚银质怀表,表链垂在身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当年沈敬之就是在这儿藏了半枚古簮,藏了三年都没敢动。如今他女儿踩着他的老路来寻,倒也算‘子承父业’。”
沈砚秋握紧手电,指节泛白。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顾寒山手中的锦盒上——那盒子是苏绣的,缠枝莲纹样的针脚里藏着“敬”字的暗纹,是母亲当年亲手绣的,沈家只有两个这样的锦盒,一个装着父亲留下的半枚簮子,另一个……她心口一沉,看来顾寒山果然拿到了外祖父那半枚。
“顾先生追了我从沪上到北平,穿了三条街,打坏了两个茶馆的桌子,总不是为了说这些废话。”沈砚秋缓缓后退,后背抵住冰凉的铁门,铁门的锈迹蹭得夹袄后襟发毛,“你外祖父是端郡王载漪的幕僚,光绪二十六年那年,慈禧太后把这枚古簮赏给端郡王,里面藏着庚子年那笔没送出的‘复国银库’密址——你想要的,从来不是古簮,是那笔能让遗老们复辟、能让日本人换枪炮的银子,对吗?”
顾寒山闻言笑了,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他打开锦盒,月光从走廊高处的气窗漏进来,刚好落在那半枚羊脂玉簮上。玉色温润如凝脂,簪头雕着半朵盛放的缠枝莲,莲心处缺了一角,边缘还留着细微的磕碰痕迹——那是当年父亲为了藏它,故意摔在地上弄出的破绽,就是怕被人轻易认出。“沈小姐果然知道不少。”顾寒山用指尖摩挲着玉簮的裂痕,眼神里透着贪婪,“可惜你父亲太死心眼,民国十年那年,我外祖父拿着端郡王的手谕找他要古簮,他偏说‘银库是国家的,不能给复辟余孽,更不能给外国人’,最后落得个‘失足’坠江的下场——你说,他是不是蠢?”
“是你杀了我父亲!”沈砚秋的声音陡然拔高,手电光剧烈晃动,照亮了她眼底的红血丝。十二年前沪上码头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父亲穿着藏青长衫,正要登上赴北平的船,几个黑衣人从码头的杂货铺里冲出来,手里拿着麻袋。她被母亲死死按在柱子后,只能看着父亲挣扎着抓住船舷,看着顾寒山——那时他还年轻,穿着同色的玄色马褂,抬手就把父亲的手从船舷上掰开。父亲掉进黄浦江的瞬间,朝她的方向喊了一声“护好簮子”,那声音被浪头打湿,直到现在还在她耳边响。
顾寒山脸上的笑意淡了,他往前迈了一步,短铳的枪口离沈砚秋的胸口只有三尺远,“是又如何?当年他不肯交古簮,现在你若识相,把残片交出来,我还能让你死得痛快些。”他身后的四个保镖也跟着逼近,黑色皮鞋碾过青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像要把这地下走廊的空气都压实。沈砚秋眼角的余光扫过保镖们的手——他们的袖口都别着枚银色樱花徽章,是日本特高课的标志,看来顾寒山早就和日本人勾搭上了。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突然抬手将手电往地上一摔。玻璃碎片溅起的瞬间,她猛地推开档案室的门,闪身躲了进去。身后传来顾寒山的怒喝,还有子弹击穿木门的“砰砰”声——那门是厚实木做的,里面还夹着层铁皮,是当年协和医院为了防贼特意改装的,暂时能挡住子弹,但撑不了多久。
档案室里弥漫着陈年纸张与霉味,架子上堆着半人高的病历册,最上层的册子标签已经泛黄,隐约能看到“民国五年”“内科”的字样。沈砚秋贴着墙根摸索,手指突然触到一个冰凉的金属把手——这是父亲当年在她十岁生日时告诉她的秘密,档案室西北角的柜子后,藏着一条通往后院的密道,是民国八年直皖战争时医院为躲避兵灾挖的,后来废弃了,只留下这个金属把手当标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