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深秋的沪上,雨总像浸了江南的湿冷,绵绵不绝地织着网。苏曼卿抱着那只描金漆盒站在福佑路弄堂口时,青砖地上的积水已经漫过了布鞋的鞋尖,凉意顺着袜底往上爬,却抵不过心口那阵发紧的慌。方才在十六铺码头与沈砚辞分别的画面还在眼前——他穿着深灰色的风衣,风把衣摆吹得猎猎作响,指尖带着刚从海轮上下来的咸湿气,把漆盒往她怀里塞时,声音压得极低:“曼卿,双生簮的另一半你先收着。北平那边电报说老爷子咳得厉害,我得赶去接他,你在周妈这儿等我,千万别露面,尤其别让川岛雄一的人盯上。”
她当时只来得及点头,喉间像堵了团泡了水的棉絮,连一句“你也小心”都没说完整。沈砚辞转身踏上黄包车时,风衣的下摆扫过她的手背,那点短暂的温度,此刻成了她在冷雨里唯一的念想。
弄堂深处传来“吱呀”一声脆响,是对面二楼张家的木窗被风顶开,又被一只枯瘦的手匆匆拉上。苏曼卿下意识地把漆盒往怀里又缩了缩,宽檐的布帽压得更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知道这弄堂里的眼目多,去年川岛雄一带着日本兵来查沈砚辞时,就是这条巷子里的裁缝偷偷报的信,才让他们躲过一劫。可如今沈砚辞不在身边,她一个人抱着这藏着江南水道秘图的玉簮,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巷口的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上停着两只寒鸦,黑黢黢的羽毛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像块破布。它们“呱呱”叫了两声,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曼卿怀里的漆盒,那眼神像极了暗处窥伺的敌人,让她心里一紧。她加快脚步,踩着积水往弄堂深处走,水洼里的倒影被脚步搅碎,连同墙上斑驳的“保家卫国”标语,都成了这乱世里模糊的碎影。
周妈家的黑漆大门是虚掩着的,门轴上的铜环生了锈,轻轻一推就发出“咿呀”的旧响,在这寂静的雨巷里格外清晰。院子里的石榴树早就没了果子,只剩下几根枯枝戳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树底下的积水映着墙头的青瓦,晃得人眼睛发花。堂屋的窗纸透着昏黄的光,里面传来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是周妈在缝补衣裳。
“曼卿?是你吗?”周妈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从堂屋里传出来。
苏曼卿应了一声,快步跨进门槛,把湿漉漉的布帽摘下来,头发梢上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滴。周妈已经放下针线迎了上来,手里还拿着块半干的土布帕子,想接她怀里的漆盒,又怕碰坏了什么,手在半空中停了停,最后只是帮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可算回来了!这几天外面不太平,昨天我去巷口买米,听粮店的王老板说,日本人在码头查得严,凡是带行李的都要翻三遍,你没遇到麻烦吧?沈先生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苏曼卿把漆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八仙桌上,指尖在盒盖上的缠枝莲纹上轻轻摩挲着——这漆盒是沈砚辞的母亲留下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却被他擦得锃亮。她声音有些发哑:“沈先生去北平接老爷子了,他让我先回这里躲躲。周妈,这盒子里的东西,你千万别跟外人提,就是巷子里的张婶、李伯问起来,也别说我在这儿。”
周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手里的帕子掉在桌上,她弯腰捡帕子时,手指都在抖:“你是说……那玉簮?还有那个姓川岛的日本人?前儿个下午,他还带着两个穿军装的人来这儿,敲了半天门,问你和沈先生在哪儿,说什么‘想请二位去领事馆喝茶’。我看他那眼神,凶得很,不像好事,就说你们去年就搬去法租界了,他还在院子里转了转,盯着那棵石榴树看了好一会儿才走。”
苏曼卿的心猛地一沉。川岛雄一哪里是请人喝茶?去年在北平的时候,这日本驻沪领事馆的“文化参赞”就曾三番五次找沈砚辞,软磨硬泡要要双生簮,说什么“想拿去东京博物馆展览”,实则是为了簮芯里藏的江南水道秘图——那是明末清初时漕运总督留下的,标着江南几十条隐蔽的水路,若是被日本人拿到,他们就能顺着这些水路运兵运粮,到时候沪上、南京,甚至整个江南都要遭殃。
“他没进来搜查吧?”苏曼卿追问,指尖已经攥紧了桌布的边角。
“没有,我跟他们说这房子是租的,新租客还没搬进来,钥匙在房东那儿。”周妈走到门边,把虚掩的门又往回拉了拉,确认门闩插紧了才转过身,“不过我看他们那架势,怕是还会来。曼卿,这玉簮真就这么重要?值得你们俩冒着性命危险护着?”
苏曼卿打开漆盒,里面铺着一层暗红的绒布,一支白玉簮静静躺在中央。簮身通透,像浸了月光的暖玉,上面雕着并蒂莲,花瓣上的纹路细得能看清脉络,在堂屋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双生簮的“莲生”,另一半“荷合”在沈砚辞手里——当年沈老爷子从北平琉璃厂的古玩铺淘到这对玉簮时,只当是普通的古董,直到去年川岛雄一带着拓本找上门,指着簮身上的纹路说“这是水路暗码”,他们才知道这不起眼的玉簮里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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