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务所内,新颁布的法律条文带来的短暂安定,并未让埃莉诺有丝毫松懈。她知道,那只是止血的绷带,而非治愈痼疾的良药。真正的病根,在于荒石镇的命脉——经济循环,依然被外部势力通过贵金属货币牢牢扼住。霍姆男爵只需掐断银币的流入,或像现在这样操纵物价,就能让小镇窒息。
她再次铺开新的图纸,但这次并非律法条文,而是一套复杂而精密的设计草图。图的中央,是一个抽象化的水轮与齿轮组,旁边标注着复杂的计算公式和能量转换比率。这便是她构想的基石——“能源单位”。它不是虚无的承诺,而是与荒石镇跳动的心脏——工坊区的核心动力输出直接挂钩。一单位,定义为驱动主水轮核心机组运转一个标准日所能输出的、可用于做功的机械能量总值。这是小镇实实在在创造出的、可量化的财富。
带着这份构想,埃莉诺来到了布兰恩·火砧的工坊。
工坊内依旧喧嚣灼热,但与以往的纯粹混乱不同,多了一种专注的韵律。布兰恩正对着一台由废弃零件拼凑、但结构精巧的机器较劲。那机器主体是一个黄铜铸造的盒状结构,内部可见复杂的杠杆和凸轮,一侧有手柄,另一侧则有进纸和出纸的槽口。
“矮人先生,”埃莉诺提高音量,压过锻炉的轰鸣,“我需要您的帮助,铸造一种新的‘东西’。”
布兰恩头也不抬,用扳手敲打着机器某个卡住的部件,嘟囔着:“没空!没看见我在搞定这个老掉牙的压花机吗?以前用来给贵族老爷的请柬印家族纹章的华而不实的玩意儿,我得把它改造成能……”
“正是需要改造它,”埃莉诺打断他,将手中的设计图递到他眼前,“我们需要印制这个。”
布兰恩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目光却在接触到图纸上那个核心的水轮齿轮标志和旁边的“1能源币”字样时顿住了。他粗壮的手指抹了把脸上的油污,抓过图纸,浓眉下的眼睛眯了起来,快速扫过那些计算公式和设计说明。
“……有点意思。”他瓮声瓮气地说,之前的烦躁被一种技术性的好奇取代,“不用金子银子,用‘力气’当钱?你这女娃子脑子里的想法,比我的齿轮还拐弯抹角。”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眼神却亮了起来,显然被这个极具颠覆性的概念吸引了。“但这防伪光靠墨水可不行。”
“所以需要您和这台机器。”埃莉诺指向那台压花机,“我们需要一种无法轻易仿制的凭证。纸张可以由我们控制原料和工艺,而最重要的,是印记。”
布兰恩围着压花机转了两圈,猛地一拍脑袋:“有了!”他风风火火地跑到材料堆,翻找出几块质地坚硬的矮人合金边角料,又抓起他的雕刻刀和微型锉刀。“纹章太花哨,我们弄点实在的!”
接下来的半天,布兰恩完全沉浸在了改造工作中。他拆解了压花机内部华而不实的纹章模具,重新调整了杠杆压力。然后,他利用自己精湛的金属技艺,亲手雕刻了数枚小巧但极其精细的黄铜模具。模具的图案并非家族徽记,而是高度抽象、线条精准的嵌套齿轮组,齿轮的齿数、间距都遵循着特定的数学比例,中央则是代表“1单位”的简化水轮图案。他还别出心裁地在模具边缘设计了极其细微的、肉眼难辨的波浪形刻线,作为第二重暗记。
“看好了!”布兰恩将一枚雕刻好的模具安装到机器上,塞入一张特制的、掺入了少量本地植物纤维的厚实纸片,用力扳动杠杆。机器发出沉闷的咬合声。
当他再次抽出纸片时,纸上已然出现了一个清晰、深邃、边缘锐利的凹印图案。那嵌套的齿轮仿佛蕴含着力量,在工坊的火光下,明暗交错,甚至用手触摸也能感受到那凹凸的质感。这绝非普通墨水印刷所能比拟。
“漂亮!”连埃莉诺也忍不住赞叹。这种物理性的、需要特定模具和压力才能实现的印记,本身就是一道极高的仿制门槛。
“给它起个名儿!”布兰恩得意地抹了把胡子。
“信用点。”埃莉诺平静地说,“它代表的是荒石镇,以及持有者本人,对未来生产能力的共同信任。”
首批印制完成的信用点,面额主要为“1单位”和“5单位”,被小心翼翼地运回政务所。埃莉诺随即以政务所的名义发布公告,宣布即日起,政务所支付部分劳工报酬(约三成)、向周边秘密盟友收购特定物资(如粮食、皮革、草药),将优先使用信用点。同时,镇内官方管理的店铺(如粮站、工具租赁点)接受信用点与银币按一定比例混合支付。
起初,镇民们对这薄薄的纸片依旧心存疑虑。但当第一个在矿区加班完成紧急加固任务的工人,领到一部分亮晶晶的银币和几张印着精致齿轮图案的“信用点”时;当第一个偷偷运来粮食的周边村民,换回的不是难以保值的实物铁器,而是这些轻便的、据说可以在荒石镇内部乃至他们之间隐秘流通的凭证时,坚冰开始融化。
信用点,如同涓涓细流,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渗入荒石镇的经济血脉。它暂时未能,也不可能立刻取代贵金属,但它代表着一种挣脱枷锁的尝试,一种基于自身生产力而非外部认可的价值观正在萌芽。它像一颗种子,被埋在了荒石镇这片由钢铁与秩序浇灌的土地上。
布兰恩看着那些带着他亲手雕刻印记的纸片流入市场,一种奇异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这不同于打造一把神兵利器,这是一种更基础、或许也更伟大的创造。他抚摸着那台改造好的压花机,仿佛在抚摸一件杰作。
然而,就在荒石镇内部悄然进行着这场静默的金融革命时,外部的阴影并未散去。工坊区边缘,一个负责运送燃料的学徒,有些紧张地向布兰恩报告,说似乎看到几个陌生面孔在远处窥探工坊,眼神不太友善。几乎同时,埃莉诺也收到阿尔德里克派人送来的消息,镇外巡逻的民兵发现了一些不属于任何已知盟友的陌生足迹,方向似乎指向北方——那里并非霍姆男爵的领地,而是更广阔的、充满未知的荒野。
新的变数,似乎正在悄然逼近。而这变数,很快便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敲响荒石镇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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