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三通,风雪方歇。殿门两侧挂起白帷,御前大殿灯火饱满,映得金砖如镜。皇帝端坐,皇后在侧,端妃略退半步,长宁宫贵妃凤服华冕,笑与不笑之间皆是摄人心魄。香监一案第三日对质,满殿诸司齐列,连提笔书吏都不敢喘大气。
“传证人。”御前太监高声唱。
四名宫女跪入殿心,衣襟掺着冻雪,面白如纸。贵妃先行一步,柔声道:“陛下,皆是当年在香库打杂的下人,眼见为实。”她扇面一合,眼角余光擦过江枝,“还请香主莫要再拿纸本压人。”
江枝只“嗯”了一声,抬眼看皇帝:“臣请按规。”她拱手,“既当殿对证,恳请照香监例,予以三问:问时、问线、问器。言之必有其时,行之必有其线,所为必有其器。”
皇帝点头:“依。”
第一名宫女叩首,颤声:“回陛下,那一夜奴婢在西耳门换灯,亲见江香主夜入香库,掀箱改签。”
江枝不急,执笔在册:“问时——辰、戌、子,何时?问线——由何门何灯行至?问器——用何物开箱?”
宫女眼珠一转:“戌时……由东回廊入……用起子……”
没等说完,宣政书吏已抬头:“昨夜‘换签’,东回廊灯记作黑,夜巡不行,西耳门方通。此女口供,与签谱不合。”
殿内窸窣。江枝微笑:“我再问一遍——你,戌时,东回廊走黑灯。你看清了吗?”
宫女嘴唇打颤,眼神飘向贵妃。贵妃不动声色,指尖在扇柄上轻轻一点。
第二名宫女抢先开口:“奴婢能证!奴婢看见她用一张‘鱼皮笺’贴在箱角,写字快得很!”
江枝轻轻“哦”了一声:“你识‘鱼皮笺’?”
宫女一愣:“识……那纸上有‘三山半瓣’水印……”
江枝转身看皇帝:“启禀陛下,‘三山半瓣’水印是近一年新换之制。当年换签所用旧纸并无此纹。此女所言,先自穿帮。”
端妃垂睫,轻轻点头:“此处我亦曾听翰林官言过。”
贵妃笑意不改:“小宫女识得纸,难道也有罪?”
江枝淡淡:“识得自然无罪。可她不该知道哪年才有此水印。”她侧头,夜阑已将“口账”薄递上——白榜底下谁言“节病”“郁气”“扰筵”,名、时、地都记得明明白白。江枝翻到一页,指尖轻点:“此人半月前在白榜底下与人言‘新纸好看’。她出过档房。”
宫女扑通一声磕倒:“奴婢——奴婢只是打个水,顺路看了一眼。”
“看一眼,就知道‘三山半瓣’?”江枝笑得不显牙,“你比档房小史还懂。”她收笑,语声落刀背:“问器——你说‘起子’开箱。香库自去岁冬月改‘三锁同开’,起子开不动。你是穿墙,还是穿锁?”
宫女满头大汗,话已接不上来。
第三名宫女抬起颤抖的手:“陛下,奴婢有话!奴婢……奴婢不敢诬赖。”她偷偷望了贵妃一眼,“是顾嬷嬷教奴婢背的词,让奴婢说‘东回廊黑灯’、‘鱼皮笺三山半瓣’……”
贵妃眼神一凝,扇面一翻,笑意更柔:“孩子,你莫要害怕,宫里规矩多,你若记错了,可别怪人。”
“奴婢……”宫女牙关乱打。
皇帝沉声:“说实。”
“奴婢只知,昨夜有人派人往档房送纸角,说‘万一被问起,就说新纸’……”她话未了,殿角一声惊呼——第四名宫女忽地向地一栽,直挺挺晕过去。
夜阑一步抢前,抻起她的袖口,指尖一抖:“主上,袖缘落粉。”
江枝伸手,指腹一抹,粉细滑如鳞,抬到光下轻吹,浮出淡淡冷光。“云母粉。仍是做旧折常用的那种。”她把袖口翻开,“此粉若不沾纸浆,不会这么匀。——娘娘,好纸好粉,好手笔。”
贵妃笑容敛了三分:“香主查袖口,倒长了本宫的见识。”
皇帝脸色沉下,向刑司示意:“带下醒提。”
唱名声忽起:“传——前内库总管祁铭。”
众臣一愕。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总管拄杖入殿,行礼后抬眼,目光沉稳:“老奴祁铭,管库二十年,告老前有一旧例——每月将总簿另拓一册,藏于内库‘影簿匣’。今闻有‘旧折’现世,老奴斗胆呈影簿。”
御前书吏双手接匣。影簿翻开,纸白墨沉,边缘留着老法的“二点记”。祁铭抬手指处:“三年前白檀出二石,有‘借补’记号,然而对应之‘补折’并未回录。此页原来留空,近月忽添字——一看就是新手补笔。”
贵妃眸光一沉:“祁老头,这几日你在宫门外喝粥,也知得这般细?”
祁铭不卑不亢:“老奴不懂政,只认簿。影簿在,字认人。”他又指页面右下,“此处‘返钩’是新式;上二行‘回补’字却是旧式。同页两制,非真旧也。”
殿中低声浪起。江枝微俯:“多谢祁总管。”祁铭拱手:“是规矩谢你。要不是你把‘纸、墨、笔’这三样叫回来,老奴这影簿也没人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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