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过三日,再起。晨鼓未尽,宫中已经封锁了三条御道与两处偏门。自午门至乾清殿的青砖被扫得干干净净,雪被堆在檐下,像一道道冰冷的围墙。禁军披甲立在每一个转角,风卷过旌旗的边角,发出短促尖利的响声,仿佛一口被压抑到极致的叹息。
皇帝的旨意在昨夜就传遍:限今日午时之前,刑司须给出“残片掉包”之案的明白回禀,若徒劳无功,连坐问责。从御前到后廷,人人都明白,这不是单纯的案情催办,而是让各方在时限里表态:谁能交出答案,谁就能活;谁交不出答案,谁便要被当成答案。
香监署门口,积雪被人踩出一道深深的痕,夜阑递过一件狐裘。江枝没接,兜起袖口,手背贴了贴檐下冰冷的石柱,确认了寒意的深浅,才抬眼看那条笔直的御道。她嗓音很低:“她会抢先一步。”夜阑明白“她”是谁,点点头,又压下去,像把点燃的火舌按在雪里。
“主子,刑司昨夜又去了长宁宫一遭,空手而返。”夜阑压低声音,“说是账簿尽毁,‘只余空帙’。嬷嬷与两名内侍皆称不知。刑司堂官脸都白了。”
“空帙……”江枝笑了一下,冷得像冰上划过尖刀,“空给他们看,有的东西,他们不敢给我们看。”
她转身入内,案上铺着一张新绘的细线图,淡墨在宣纸上几乎要褪色似的。夜阑知道,那是她让人一处处量过、认过、复核过的“路引图”。自香监西偏门起,沿回廊折向内库,再由御道抵乾清宫侧门,图上用朱砂标记了七处“势必放缓之点”:冰凌、台阶、拐角、灯位不足处、巡更与禁军交接处、偏门借道处、廊下障风屏处。每一处旁边都有极小的注记:某甲、某乙、某丙,持哪色腰牌,执哪种灯,脚程几息。
“我们不急,”江枝垂眸,顺着那些细小的注记用指尖点了一遍,“她急。她以为把簿焚了,杀几个舌头,就不会有路可循。可我在这条路上,留了两样不需要由人开口的证。”
“气味与线头?”夜阑问。
江枝嗯了一声:“你去请太医署的验药从官入殿,我要他为御前讲一讲‘香脂入纸、火蜡封目’。别怕礼部挑词,太医署的话,他们也要听。”她顿了顿,又道,“再去把浣纸局的掌事也请来——从纸纤维到浆料掺杂物,讲清楚。今日御前,我不拿多,拿一重‘纸’一重‘缄’,够了。”
午时将近,乾清殿里殿外都冻得一层白霜。群臣鱼贯而入,刀枪在雪地里立成两排冷光。皇帝披着鹤氅坐在御案后,面上不带表情,手指却落在案角那道旧裂痕上,轻轻敲着,像敲一面看不见的鼓。贵妃在侧,衣色比雪还要淡,眉心一点殷红,衬得整张脸更白。她低低咳了一声,接住夏昭递来的手炉,指尖稳得看不出心惊。她有退路——从昨夜开始,她就给自己预备了两个“退路”:一个替死鬼,一个“更大的火”。
刑司堂官出列,第一句就带着嗓子里的沙哑:“启奏陛下,查得押送当天确有绕道,副统领供称‘正门冰滑’,建议改道西廊。途中有灯位偏暗之处,禁军与内侍交接不慎,锦匣曾有落地之险……此间或有不轨,但尚无确证。”
百官里有人冷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也不小。贵妃侧头看去,那人是礼部侍郎,向来以“讲礼守矩”着称,此刻却把轻蔑铺在脸上:刑司空话,空如雪。
皇帝的手指从案角的裂痕移到玉佩上,光一暗一明地在玉面上游走。他不表态,目光去看江枝。
江枝迈出一步,拱手:“臣女请两人入殿对质:太医署验药从官齐衡,浣纸局掌事苏老。”
礼部一名官员立时出列反驳:“御前问案,何需太医?何需浣纸匠?若人人可入,岂不乱套!”
江枝连眼尾都懒得抬:“乱的是你脑子。问案要证,证不由嘴生,由物生。你若有本事从嘴里吐出纸浆里掺的草籽、香脂里压的蜂蜡,我这就撤身出殿。”
那礼部官员面如猪肝色,皇帝抬手止纷:“宣。”
齐衡与苏老被带入殿,跪拜如仪。江枝示意夜阑呈上两物:一只小瓷盏,盏中压着指头大小的一角残纸,披散着细细的纤维;一枚黄蜡封口,印面半裂,印纹残缺却依稀可见环纹。
“请二位说。”江枝退半步,把殿心让出一寸。
齐衡捧过黄蜡,鼻翼极轻地动了一下,接着把蜡压在掌心半息,再离开,向上臣:“陛下,此蜡掺有白腊与蜂蜡,白腊的净度一般,蜂蜡经低火温炼,熬得粗。与内府常用的净蜡不同——内府用的是细白腊,温炼干净,不应有这股栀子膏残香。”
“栀子膏?”御史大夫皱眉。
“长宁宫内丫鬟常擦的手膏,冬日防裂。”齐衡沉着道,“此膏气味微甜,极薄的一层沾在蜡面,常人难辨,然与香脂混熬时,遇冷会留一丝发闷的涩香。臣方才鼻试,正是此类。”
目光齐齐向贵妃那边扫去。贵妃指尖握紧了手炉,又很快松开,笑意还是那样温婉:“太医的鼻子这么灵?本宫倒是该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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