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依旧,碑前血迹未干,残火映在风中摇曳,像是要把整片宫墙焚透。百官尚未从前一局的惊惧中回神,却见御前再度悬出新的卷宗。那一卷,被称作《志页》,其上所载,并非契头印录,而是关乎诸司官员的真志之誓。
江枝亲手展开卷轴,声音冷清:“前朝旧案,诸人可托辞;印坊契头,尚可狡辩。然志页一道,直问本心,若虚妄,则碑火必焚。”
话音落下,百官皆惊,心头仿佛被刀锋割开。
士林本以为渡过了最险的一关,却不料迎来更残酷的试火。他们心知,印契尚可赖账,志誓却是镌刻于心,碑火一照,真假无所遁形。
有翰林低声喃喃:“难道……碑下真能照心?”
旁边的侍读瞪了他一眼,压声斥道:“莫乱言,若传到御前,必成笑柄。”
可他们自己心里又何尝不在发抖?
旧党残余则面色惨白。他们原本寄望于凭势搅浑水,哪知江枝的刀锋一步步逼到心口。印契之后又是志页,这哪里是审案,分明是逐层挖心。
御前沉默的氛围再次被撕开。江枝抬眸,冷冷扫过群臣,仿佛能看穿他们的伪装。
“诸位既言志在国是,那便请过碑前一问。碑火不熄,志不可假。”
这一句话,重若千钧。
碑前风雪呼啸,碑火跳动,仿佛天地都在等他们给出答案。百官的心理一层一层瓦解:有人咬牙,打算以死殉道;有人心虚,想着如何避过;也有人彻底绝望,眼神涣散。
士林内部暗暗低语:“若真问志页,我等如何自处?”
有人怒道:“志在士道,岂能低头!”
可另一个声音更冷:“若真志在士道,为何又私下结契?”
这几句话像毒蛇一样爬过他们心口,让所有人噤声。
江枝看在眼里,心中早已了然。她知道,所谓的士林志,早已不是清明的士心,而是权势与私契的混合物。如今再借碑火逼问,不过是把这一切赤裸揭出。
而这一切,不过只是序曲。
午后风向微转,雪粒由直坠改为斜飘,东华门前的碑影被风吹得发晃。御前三案未撤:左为《并名录》《解名录》,中为《冬喂录》《借印录》,右为新立的《志页簿》。石板前,一只黄铜漏壶滴水极慢,每一滴落下,都像在殿心掐住一口气。
江枝没有急着宣《志页》之序,反让刑司在碑脚架了“识塔”临时案。所谓“识塔”,原是内府典档楼的俗称——三层木楼,存放官员履历、馆选考课、印籍往来、封驳底簿等,因楼身狭而高,旧人笑称“塔”。今日不搬楼,只将“塔史”抄录的四套要簿、两册回签、三封旧牒搬来,排成一列。任何人上前立志,须先与自家“塔史”相照,再经《志页》抄注,最后入《问印》一栏存底。此制一出,人群里先是一阵诧异,随即便是死一般的寂静——这已不只是“问心”,而是把“心”和“迹”绑在一根绳上。
明香轻声道:“大人,这一回,连‘志’都要对照‘迹’?”
“志若不与迹合,便是戏。”江枝目淡如水,指尖在《志页簿》空白页上缓缓敲了三下,“戏可以看,不能用来治国。”
刑司副正领命,先请“白册”(《冬喂录》标白)之人上前立志。第一个,是北门小仓的簿书吏,名唤马清。人极瘦,耳朵冻得通红。他立在石板前,语声干涩:“马清,誓不借印为私,不借名为利,不借仓为人。若违此言,愿今后所记之账无一日平。”
“记‘白’。”江枝点头,将“誓条”入《志页簿》,转授御史台小吏抄注。他下阶时,眼中有光,像在风雪里点起一星火。
第二个,是书坊“灰册”里的人——先前那位只认“钱行”的抄手。他站在碑前,吞吐半晌才开口:“小人……名徐九。前两年抄过两回契,抄前不问人,抄后不问去处。今日…愿改。若再抄契,先问谁之名、谁之印。若问不清,宁不抄。”说到最后一句,他咬紧牙根,拱手深深一礼。
江枝看了他一眼:“《志页》可记。‘志后三问’另立一栏——问名、问印、问款。你若真改,便由你先做个样本。”她顿了顿,又命御史台标注“暂灰”,三月后复核。徐九脸上忽发红,一揖到底,连退三步,险些被人群推倒。
第三个,是“黑册”里的人——饿着也不替人喊“江氏独心”的那位。他名叫阿旺,来自外城小巷,衣薄且补,手上裂口一条连一条。他说不出漂亮的句子,只断断续续地讲:“我没什么识见……以前吃了人家米,不好开口……以后,吃谁的米,就说谁的好话吗?我想明白了,不吃。宁愿挨两天饿,心里好受。”他抬头,“我识字不多,不知道‘志’怎么写,您给我写,我摁手印。”
“《志页》从来不是写给会写字的。”江枝让人把“志页”上预留的“素栏”横过来,“你说,我替你写。”她用极简的字句,落下十九字:“不借口,不借手,不借命。再饿不替人说假话。”阿旺摁下手印,红润的印心落在极白的纸上,像一颗心放回胸腔,人群里有人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