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界无昼已至第三旬。塔影自中而裂,一半系于城,一半悬于远郊;底下还拖着第三抹更淡的影,如冷灰在水底慢慢聚形。反光城的人走路都学会了停半息——不是礼,而是活下来的节律:问前慢,答前阈,步前听。
祁焰从未习惯这黑。坠入渊后的第一百一十三息,他才真正看清“失律之塔”的根:不是石,不是页,而是被遗句相互咬合成的塔骨。每一节骨缝里,都卡着一个小小的问钉,钉面无字,钉背却刻着人名,或缺半划,或多一点,像谁在绝望里抖着手刻完了自己的姓。渊风吹过,钉声细密,像雨。
梦副识的第三影就栖在塔骨之间,薄得近无,却能把这些钉声聚成句。它看祁焰,眼眶空白:“他们不是不肯慢,是慢到被忘。”
祁焰点头,举笔抵塔骨:“那便把‘忘’也入律。”
塔骨震了一震,像有笑意,又像在试探。他在骨缝里写了四字——“忘亦为问”。灰光即刻涌起,一条细细的脉从下向上回冲,撞在阈天最底的褶纹上,溅开一圈冷亮。
城上同一时刻,顾辞正守在听司塔的“外阈耳”。二心共鸣之后,上界的息线像一张被雨打湿的琴,音总发虚。他把每一缕杂音拆回人的呼吸:夜里太紧的一叹、白昼太急的一响、孩童在掌心悄悄画下的第三个圈。他听见远郊“野问社”的低语——“塔若不记,我们自为页”——又听见市廛里一位掌勺妇人用油烟刻下的两字:“我在”。这些微小的“我在”,让他明白塔律并未死,只是位置错了。他正要报给问司塔,阈天忽起一响:像从地底打来的钟。
白槐恰在那响起前一步进了“灰志之耳”。那耳不是洞,而是由无数最轻的字搭起的壳,壳薄如潮水。她双掌贴壳,能听见千百个声音从壳里回返——有人说“我不再等”,有人说“请你慢些看我”,更多人不言,只在壳上留下指腹的温度。她小声念出祁焰曾写下的五条灰用,壳便在第五条“立阈”处发亮,又在空出来的余格旁吐出一个新字:“约”。她怔了怔,将它抄回城:灰界要立第一道“众约”——不是禁,而是愿。
渊底。祁焰对着失律之塔的第一问落下:“你要我给名,还是给门?”
塔骨里响起无数叠句:“名会被改,门会被关。我们要被记。”
祁焰把笔横过来:“记不是刻在塔上,是让人能在你处停一息。”
塔骨沉默。许久,一个极旧的女声从最深处漂上来,“我曾在城门下写过‘我愿被听见’,只余半字,后来那半字被扫走。”
祁焰闭眼,指腹抵笔,笔锋轻转,渊风应声止息。他把那半字补全,却不落在塔骨,而落在自己的掌纹。掌纹随之一烫,像替这半字找到了当年的手。塔骨微震,散落的问钉齐齐敛声,像一座城屏住了气。
这一停,城上“外阈耳”亮到刺目,顾辞抬头,看见第三律像极细的雨丝自阈天落下——不是塔律,不是灰律,是回律:凡曾坠落者的余音,借着祁焰掌心那一点热,找到了上去的路。他把这束雨丝引到“听司塔”的阶槛,让它嵌成一道比“阈绊”更低的坎:“回坎”。自此,凡入听司塔者,先在坎前停一瞬,缓得能听见自己错过过谁。
白槐那时也从“灰志之耳”出来,她背着第一本《众约草页》,上书仅有两行:
“若你将快,请写下你快的恐;
若你将慢,请写下你慢的愿。”
她把这两行贴在“外阈耳”的边缘,耳壳像得了新骨,立刻稳了半分。她回头,忽见外阈之光向西一栽——远郊失火。
野问之社的火不是红,是灰白直烧天幕,仿佛有人拿着一张没写完的页要去点阈天。顾辞将“回坎”新立,正收拾风口,一阵“逆拍”从城外顶来,把他整个听域掀了个底朝天。他稳住身形,看清火里站着的,是那位昨夜布衣志者。他举着一根烧黑的木杆,冲天喊:“塔听我,我问塔!”
塔心铜钉立时发热,阈天两边的拍子错位——塔律要收,灰律要开,回律要返。三律在同一息里绞成一个结。城巷灯火齐闪,孩童掌心里的白点一颗颗黯下。顾辞胸口一闷:这是三律第一次“同位冲撞”。
祁焰在渊底听见上界乱声,没抬头。他拎起失律之塔最底的一枚问钉——那是个歪歪斜斜的“谁”字——轻轻塞回塔骨的缺口:“你若被记,塔便不再是上面的塔。”
塔骨里的女声笑了,笑里带哭:“你把塔往下写。”
“塔本就在下。”祁焰说,“只是我们太久站在上。”
渊光自塔骨里逆流。阈天的错位拍子在这一刻被**“渊心问钉”缝回了半寸:灰律先行、塔律半拍、回律插页。三律没有合,却开始让位**。顾辞抓住这半寸,猛按“听司塔”的三阈:先镜、先慢、先暗。城外的火被阈暗罩住,火焰变低,声音变缓,野问之社的人像被人轻轻按住肩——他们的嗓子还在抖,字却学会了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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