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浸染了整座吴都的飞檐翘角,朱红宫墙在斜阳余晖里泛着陈旧而肃穆的微光。
风过处,枯叶旋舞,似无数未落笔的冤词,在青石巷陌间低回呜咽。就在这天地缄默、万籁将息之际,一场横跨生死、撕裂忠奸、灼烧情义的终局,正于将军府幽深庭院中悄然铺展——不是刀光剑影的厮杀,而是灵魂与记忆的对峙,是恨意坍塌后废墟之上开出的第一朵白莲。
然而安露只是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眼瞳涣散如蒙雾的琉璃,映不出半分人间光影。她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紧衣襟,指节泛出青白,仿佛要将那早已溃烂的过往生生抠进血肉里。唇齿开合间,只余下断续游丝般的呓语:“孩子……我的孩子……萧乾……你为什么要杀我全家……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那声音不似人语,倒像古井深处幽魂拖曳铁链的刮擦,喑哑、滞涩、带着腐土与冷铁混合的气息。
她的神志早已被恐惧与悔恨啃噬殆尽,意识沉入无边暗海,再无法浮出水面回应安洛的诘问——那声“安洛”,对她而言,不过是另一重幻听,另一场永无尽头的刑罚。
“安洛不是我杀的……哈哈哈哈哈……”
一旁的安露忽而笑出声来,笑声尖利如碎瓷刮过冰面,随即又陡然收束,化作一声阴鸷的低喃,“不,安洛就是我杀的,谁让她挡了我的路呢……”
叶蓉缓缓踱步上前,素白衣裙沾着泥渍与干涸的暗褐血痕,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尊被抽去魂魄的玉雕。她抬眸望向安露,目光里没有怜悯,唯有一片冰封千里的悲悯之寒:“安露……她的家人,在前不久,被萧乾将军,尽数屠尽。”
她顿了顿,喉间微颤,声线如绷至极限的琴弦,轻轻一触便欲断裂,“听说,萧乾将军查实她冒充安洛,更窥破当年‘坠崖惨案’的惊天真相——原来那场山崩,并非天灾,而是国师以邪术引动地脉,只为湮灭安洛这个知晓皇室秘辛的活证。萧乾震怒如雷,当即挥军围困安府。三日之内,安丞相满门七十三口,除安露一人被留作活口以供审讯外,其余人等,无论耄耋老妪,抑或襁褓婴孩,皆伏尸阶前,血浸青砖,腥气三月不散。”
她垂眸,指尖无意识抚过袖口一道细长裂痕,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皇帝震怒,拟下诏书欲削其兵权、赐其鸩酒。可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彼时北境胡虏压境,铁骑已叩雁门关;南疆瘴疠肆虐,十万将士染疫卧榻。满朝朱紫,竟无人敢言‘萧乾不可用’四字。最终,圣旨悬于龙案三日,终被朱批‘着即查办,从宽议处’八字,轻轻盖过满门血债。于是,那场浩劫,便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未起,便沉入无声。”
安洛僵立原地,仿佛一尊骤然被寒霜封冻的玉像。
她眼中翻涌已久的滔天恨焰,竟在这一瞬,被这荒诞而沉重的真相浇熄,只余下灰烬飘散后的空茫——她恨了整整十年的人,一个已疯癫如朽木,一个正醉卧残阳、形销骨立;她以为的仇雠,竟成了最痛彻心扉的执念与最不堪承受的恩义。那柄悬于心头十年的复仇之剑,此刻刃锋崩裂,嗡鸣不止,却不知该斩向何方。是斩向那个被仇恨扭曲、亲手将挚爱推入深渊的自己?还是斩向那个以暴烈为盾、以血腥为祭,只为护住她一缕残魂的萧乾?抑或,斩向那高踞九重宫阙、以江山为棋盘、以人命为刍狗的冰冷皇权?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一枚被命运反复碾磨的棋子,连恨,都显得如此奢侈而徒劳。
叶馨云凝望着她失魂落魄的侧影,眸光温润如春水初生,却蕴着洞穿世相的澄明。她缓步上前,素手轻抬,指尖拂过安洛虚淡的衣袖,声音清越如松风过涧:“她的结局,由你决定。”
安洛久久沉默,良久,唇边浮起一丝极淡、极冷、极倦的笑意:“杀了她,太便宜她了。”她微微偏首,目光掠过安露蜷缩颤抖的躯体,那眼神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让她这样疯疯癫癫地活着,永远活在幻觉的炼狱里,日日咀嚼自己酿下的毒酒,夜夜听见亡魂索命的足音——这才是对她,最精密、最漫长、最无可赦免的凌迟。”
话音落定,她抬起眼,望向叶馨云,眸底最后一丝戾气已然沉淀为静水深流:“叶仙子,我还有一个心愿……想再见萧乾一面。毕竟,在这浊世滔天的恶意里,他……勉强算是,对我好过一点的人。”
叶馨云颔首,广袖轻扬,袖口银线绣就的云纹在夕照下流转生辉:“好。待我料理完此间诸事,便带你去。”
刹那之间,安洛周身光华流转,如月华凝练,如星屑聚散。她身形渐次虚化,化作一缕清绝缥缈的银辉,似一道无声的叹息,倏然没入叶馨云掌心那枚幽光内敛的阴灵珠中。珠内,仿佛有万千萤火悄然亮起,温柔地托住了那一抹孤寂的魂光。
叶馨云转身,神色复归沉静。她将神智全失的安露交予随后赶至的都城衙役,言语简肃,字字如令:“此人乃安家余孽,罪证确凿,交由大理寺严审,不得屈打成招,亦不得徇私庇护。”衙役们凛然应诺,铁链铿锵,将那具仍在喃喃呓语的躯壳带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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