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老三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板凳腿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盯着那扇虚掩的木门,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撞击着肋骨。
门被推开了。
阳光从门外倾泻而入,勾勒出那道窈窕的身影——深蓝色的棉布裤褂洗得发白,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头,辫梢用褪了色的红头绳系着。她逆着光,脸在阴影里,但卓老三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眼睛。
是白洋。
可又和他记忆中的截然不同。记忆里的她总是短发,被军帽压得有些凌乱,发梢常常沾着尘土或血迹。眼前的她留起了长发,辫子编得整齐,额前的刘海被汗水微微打湿。她的脸似乎丰润了些,不再是战场上的清瘦,但眉宇间那股子利落劲儿还在——那是经历过生死淬炼后,沉淀进骨子里的坚韧。
她在门口顿住了。
目光扫过院子——爷爷,两位陌生的访客,最后,定格在卓老三脸上。
时间在那一秒凝固了。
卓老三看见她瞳孔猛地收缩,像猫科动物受到惊吓时的反应。看见她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看见她握着门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抵进木纹里。
两秒。也许是三秒。
然后她动了。
不是走,是小跑。那双曾经在坑道里敏捷穿梭、在炮火中奔跑救人的腿迈开步子,几乎带起了一阵风。她冲到卓老三面前,距离近得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那是卫生所的味道。
“你还活着!”
第一拳捶在他胸口。不重,但带着颤抖,像一只受惊的鸟在撞击囚笼。
卓老三没有躲,甚至没有后退半步。他站在原地,像一根钉进地里的木桩,任由她的拳头落下来。那一拳打在他的胸骨上,发出闷闷的响声,像是敲击一面蒙尘的战鼓。
“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给我写!”
第二拳。力道加重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那种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哽咽,像绷紧的琴弦即将断裂前的震颤。
卓老三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所有的话都堵在那里,变成一团灼热的硬块,灼烧着他的声带。
“你失踪时,你知道连长和指导员有多伤心么!”
第三拳。这一拳几乎用尽了力气,卓老三能感觉到她拳骨的硬度,和她整个身体的颤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不是缓缓滑落,而是决堤般涌出,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处汇聚,然后滴落——一滴,两滴,落在卓老三洗得发白的军装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圆点,像绽开的血花。
“两年了,你知道我有……我有多担心你么!”
第四拳落下来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她的拳头抵在卓老三胸前,手指蜷缩着,像是想抓住什么,又像是想推开什么。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哭声终于冲破压抑,变成低低的、破碎的啜泣。那声音里裹挟着七百多个日夜的等待、猜测、绝望,和此刻汹涌而出的、近乎愤怒的委屈。
“上甘岭打完,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最后这句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嘶哑,像钝刀割过粗粝的石板。每个字都带着重量,砸在院子里,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卓老三依然站着,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挺直。阳光斜照,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依然没能发出声音。
每一拳都不疼,真的不疼,比子弹擦过、弹片划伤轻多了。但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砸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震颤,砸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想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像当年在坑道里安慰受伤的小战士那样,说“别哭了,都过去了”。但手抬到一半,又僵在半空。他没有这个资格。他是那个不告而别的人,是那个让她在无数个夜晚对着名单发呆的人,是那个在她已经慢慢学会在和平日子里微笑时,又突然出现、撕开所有伤疤的人。
自责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没脚踝,淹没膝盖,淹没腰腹,直到将他整个吞没。潮水里有上甘岭的月光,有坑道里煤油灯摇曳的光晕,有她哼着不知名小调的侧脸,有最后那次告别时,她欲言又止的眼神。
“咳咳!”白老爷子的咳嗽声像一记响锣,敲碎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白洋猛地回过神,像是突然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她慌乱地抹了把脸,手背在眼睛上用力擦过,把泪水抹开,但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怎么也擦不干。她转过身,看向钱教授和蒋夫人,试图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嘴角扯动了,眼睛却还在流泪,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这两位是从米国回来得钱教授和蒋夫人。”卓老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粗粝的墙面上摩擦。
蒋夫人站起身。这个一路上沉默而坚韧的女性,此刻眼中蓄满了水光。她走到白洋身边,没有说“别哭了”之类的空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受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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