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日子,像是泡在浑浊的冷水里,缓慢而窒息。每天最大的动静,就是赵虎派出去的人回来时,带起的那一阵短暂的窸窣和压低嗓音的交谈。
带回来的消息总是不好。清军像梳子一样篦过周边区域,几个之前听说有抵抗的庄子都被屠了,通往南边的路卡得更死。带回来的食物也越来越少,野果野菜都快被薅秃了,偶尔抓到只山鸡野兔,都成了难得的珍馐。
沈万山的情况越来越糟。起初只是糊涂,后来开始发高热,浑身烫得像块火炭,嘴里胡话说得越来越凶,一会儿是年轻时走盐道的艰辛,一会儿是沈墨母亲早逝的悲痛,更多的时候,是反复念叨着“沈家……盐引……不能绝……”
两个婆子轮流用浸了冷水的布巾给他敷额头,但那热度丝毫不见退。苏雨荷看着干着急,她记得几种退热的草药样子,可这荒山野岭,黑灯瞎火,哪里去寻?
沈墨守在老爷子身边,看着父亲那张迅速塌陷下去、布满不正常红晕的脸,心里像压着块巨石。他握着父亲枯柴般、滚烫的手,那手曾经有力地拨弄算盘,执掌着扬州盐业的半壁江山,如今却只能无力地蜷缩在他掌心。
“爹……”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干涩。
沈万山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嘴里依旧含糊地念着:“盐……盐场……守住……沈家……”
沈墨鼻子一酸,别过头去。他知道,老爷子这是吊着最后一口气,放心不下这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放心不下他,放心不下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孙儿。
这天后半夜,沈万山的高热奇迹般地退下去一些,人反而清醒了片刻。他睁开眼,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虽然依旧浑浊,却有了些微神采,直直地看向守在旁边的沈墨。
“墨……墨儿……”他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却异常清晰。
“爹,我在。”沈墨连忙凑近,握紧了他的手。
沈万山目光缓缓移动,看了看蜷在沈墨身后、抱着孩子同样一脸担忧的苏雨荷,又看了看角落里沉睡的赵虎等人,最后目光重新落回沈墨脸上。
“沈家……交……交给你了……”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别……别硬拼……活着……人才是根本……”
他喘息了几下,眼神里透出一股回光返照般的急切:“盐场的……老管事……信得过……海上的路子……宋……宋思明……可用,但……但要防……”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憋得青紫。苏雨荷赶紧上前,轻轻帮他拍着背。
咳喘稍平,沈万山似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他不再说那些具体的安排,只是死死抓住沈墨的手,浑浊的老眼里滚下两行泪来,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护好……护好雨荷……和……和我孙儿……”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的牵挂和不舍。
然后,他抓着沈墨的手,缓缓松开了力道,眼睛依旧睁着,望着洞顶那看不见的虚空,气息渐渐微弱,最终归于沉寂。
山洞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苏雨荷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和她怀里被惊醒的沈安细弱的哼唧声。
沈墨僵在那里,握着父亲尚有余温却已无力垂落的手,一动不动。他没有哭,甚至脸上都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那么看着父亲安详却又带着未尽之愿的遗容,眼神深得像两口枯井。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了父亲的手指,将那已经冰冷的手,轻轻放平。然后,他伸出手,极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合上了父亲未曾瞑目的双眼。
他站起身,对着父亲的遗体,缓缓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每一个头磕下去,他肩上的担子仿佛就重了一分。那不再是扬州盐魁的荣耀和财富,而是乱世之中,一个男人对家族、对妻儿、对追随者,沉甸甸的责任。
赵虎等人不知何时也醒了,默默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神色肃穆。胡老兵叹了口气,低声道:“入土为安吧,沈东家。”
沈墨点了点头。
没有棺木,没有香烛纸钱。天刚蒙蒙亮,沈墨和沈勇、观墨几人,在山洞附近寻了处稍微干燥、背风的山坡,用随身的短刀和树枝,艰难地掘了一个浅坑。
将沈万山用仅剩的一件干净些的衣裳裹了,小心地放入坑中。沈墨最后看了一眼父亲苍白平静的面容,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缓缓撒了下去。
苏雨荷抱着沈安,站在不远处,默默垂泪。沈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悲伤的气氛,不再哼唧,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
土,一捧一捧地掩上,最终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
沈墨寻了块稍微平整的石头,用刀尖勉强刻下“先考沈公万山之墓”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立在坟前。
他站在坟前,久久不语。晨风吹动他破烂的衣摆,露出下面结痂的伤口和新的血痕。他脸上没有任何悲戚,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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