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凛那句“晚上还要去师部”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林秀心口，随着时间推移，那根刺非但没有融化，反而在一种无声的煎熬中，滋生着更多酸涩的猜想。第二天，周凛依旧是早出晚归，两人之间的话少得可怜，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闷和压抑。林秀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操持家务，照料小花，但眼神里的光黯淡了下去，做事也常常心不在焉。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师部大院要组织一场面向家属和部分文职人员的内部电影放映，算是枯燥大院生活里一项难得的集体娱乐活动。林秀本不想去，她宁愿待在家里，避开那些可能投射过来的、带着探究或同情意味的目光。但小花听说有电影看，兴奋得不得了，缠着她非要一起去。拗不过孩子，林秀只好收拾了一下，带着小花去了师部礼堂。
礼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熙熙攘攘，孩子们在过道里追逐打闹，女人们则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嗑着瓜子闲聊。林秀找了个靠后、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将小花揽在身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电影还没开始，灯光大亮着，她低着头，避免与任何人对视，只希望电影快点开始，黑暗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从礼堂入口处传来，伴随着几声清晰的脚步声和低低的问候声“周师长”。林秀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周凛在一两位参谋的陪同下，正从入口处走进来，他似乎只是例行巡查，目光沉稳地扫过礼堂。他的出现，自然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也就在这一刻，一个穿着合体军装、梳着两条乌黑油亮辫子的年轻女干事，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端着一个铝制饭盒，快步从侧面迎向了周凛。“周师长，您来了！电影快开始了，您还没吃午饭吧？这是我特意从食堂打的，还热着呢，您趁热吃点？”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殷勤，在相对安静的礼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秀认出来了，这就是小花口中那个“很漂亮的苏阿姨”，师部新来的文艺干事——苏婉晴。她看着苏婉晴青春靓丽的脸庞和那递到周凛面前的饭盒，胸口那根冰刺仿佛瞬间被锤子狠狠敲击，钝痛蔓延开来。她几乎能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凛或许会客气地点头，或许会面无表情地接过，就像他接受其他下属的正常关心一样。毕竟，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拒绝一位女同志的好意，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然而，周凛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饭盒，目光越过苏婉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礼堂后方，恰好与林秀来不及躲闪的视线有了一瞬极短的交汇。林秀慌忙垂下眼，心跳如鼓。
只见周凛脚步未停，只是对着苏婉晴，以及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听的人，用他那惯有的、清晰而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语气说道：
“不用了，苏干事。家里有。”
短短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礼堂里激起了无声的巨浪。
“家里有”？
这话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他不是客气地推辞“吃过了”或者“不饿”，而是直接点明，他的“家”里，有人为他准备了饭食。这个“家”，此刻，在所有人听来，指向性明确无比——就是坐在角落里的林秀。
苏婉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伸出去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周围原本细微的闲聊声也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带着惊讶、了然、玩味，齐刷刷地先是聚焦在周凛和苏婉晴身上，随后又若有若无地飘向了后排角落里的林秀。
周凛却仿佛没有察觉这瞬间凝滞的气氛，说完那句话，便不再停留，径直走向前排预留的座位，沉稳地坐下，目光投向即将暗下来的银幕，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电影开始了，灯光暗下，银幕上光影流转。但此刻，恐怕没多少人能真正看进去电影演了什么。所有人的心思，都被周凛那石破天惊的四个字搅动了。
林秀坐在黑暗中，脸颊滚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出肋骨。银幕的光影在她脸上明灭，却照不亮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他当众拒绝了？用“家里有”这样的理由？他是在澄清什么吗？还是……只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面子，不愿意接受这种过于明显的、“有失身份”的殷勤？
可无论初衷如何，他这句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用一种近乎斩钉截铁的方式，划清了一条界限。那条界限的一边，是“家”，是和“家”有关的她（林秀）；而另一边，是包括苏婉晴在内的所有外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有被当众维护的隐秘悸动，有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得到疏解的释然，有对他这种强硬表态方式的心惊，还有一丝不确定的惶恐——他这样做，会不会引来更多的非议和关注？
电影散场后，林秀拉着小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礼堂。她不敢去看任何人的眼神，只想尽快回到那个暂时能让她躲避风雨的小家。
晚上，周凛回来了，神色如常，仿佛下午礼堂里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他照例询问了小花的功课，然后坐下吃饭。饭桌上，依旧是沉默居多。
直到晚饭后，周凛放下筷子，却没有立刻起身。他看向正在收拾碗筷的林秀，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
“以后，我会尽量回来吃饭。”
林秀收拾碗碟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外面的饭，吃不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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